曹可凡撰文追憶秦怡 跨越世紀的優雅

曹可凡撰文追憶秦怡 跨越世紀的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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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撰文追憶秦怡 跨越世紀的優雅
曹可凡手寫長文紀念秦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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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怡和丈夫金焰
曹可凡撰文追憶秦怡 跨越世紀的優雅
秦怡做客《可凡傾聽》
曹可凡撰文追憶秦怡 跨越世紀的優雅

編者按:2022年5月9日,“人民藝術家”、“最美奮鬥者”、著名錶演藝術家秦怡在上海華東醫院逝世,享年一百歲。著名主持人曹可凡在其微信中悼念道:“秦怡老師,我們永遠懷念您!寬厚、豁達,是秦怡老師一輩子的生命底色。”

秦怡曾經在2009年、2011年和2015年,三度做客《可凡傾聽》,與主持人曹可凡暢談自己的人生與藝術旅程,算起來,二人的相識超過了30年。

也因此,曹可凡老師在接到北京青年報邀約,寫一篇秦怡老師的紀念文章後,欣然應允,當天便手寫完成文稿,於紙端上深情再現了秦怡老師的生動過往,而這份珍貴的“獨家記憶”也將被讀者所珍存,成為對於秦怡老師最好的懷念。

經歷了整整一個世紀的優雅與美麗,她悄然遠行……

走過了整整一百年磨難與傳奇,她步入歷史深處……

秦怡,中國電影史無法繞開的名字,從此化成一座永恆的雕像。

回顧與秦怡老師數十年交往,種種往事,如同電影膠片在頭腦中閃過,點點滴滴,難以忘懷……

記得首次見到秦怡老師,我只有十歲。那天父母陪我在淮海中路和茂名路轉角處的“老大昌”買一塊奶油蛋糕,突然,從灰黑色人羣中閃出一個美麗身影,只見她素面朝天,身着一件普通“毛藍布”罩衫,樸素中透出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的清麗脱俗。母親輕聲説道:“那是秦怡,一個了不起的演員。”秦怡老師那種脱俗之美便久久留存於腦海之中……

考入大學後不久,朋友帶我去攝影棚參觀電視劇《上海屋檐下》拍攝,近距離感受秦怡與康泰、楊在葆演繹一段愛恨情仇。只見秦怡老師獨坐一隅,默不出聲,隨着導演一聲“開麥啦”,她瞬間進入規定情境,淚如雨下。拍攝間隙,忽然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康泰站在攝影棚廊檐下,高聲朗誦高爾基的《海燕》,秦怡依然不響,端坐一旁,面帶微笑,靜靜聆聽,頓時讓人感到一種閒靜之美……

我成為電視主持人之後,曾有緣和秦怡老師同往武漢錄製節目,秦怡老師朗誦《魯媽的獨白》,鋼琴伴奏則為音樂家陳鋼。儘管此前節目已演出無數次,但秦怡老師仍不敢有絲毫怠慢。正式演出時,她款款走上舞台,待鋼琴奏出一聲震天轟響的雷鳴時,秦老師兩行眼淚已掛滿臉龐,有些“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力量之美……

上世紀90年代後期,我與秦怡、孫道臨前輩,還有同事袁鳴一起,赴京朗誦長詩《小平,您好!》。臨行前,道臨老師召集我們排練。他對每個人的氣息和情感處理,甚至每個字的讀音、調值、停頓都提出嚴格要求。秦怡老師是道地上海人,説話帶有本地口音。道臨老師與秦怡老師是同輩人,而秦怡老師出道甚至比道臨老師更早,但道臨老師仍不願放過任何細枝末節,秦怡老師也並不以此為忤,如同小學生般在詩稿上均一一記錄清楚,體現出其嚴謹之美……

與邦達爾丘克的“緋聞”來得荒謬

我作為晚輩,與老一代藝術家相處,有時不免會存拘謹之感,尤其是遇到像白楊、劉瓊、賀綠汀、唐雲那樣的大家,往往有些手足無措,但與秦怡老師見面則如沐春風,一派祥和,甚至還有點沒大沒小的放肆。

有一回,我居然斗膽問起坊間流傳她與前蘇聯人民藝術家,曾主演過電影《奧賽羅》的邦達爾丘克之間的“傳聞”。 秦怡向來低調處事做人,從不想與人爭奪,然而作為女演員,她仍會受到名利困擾,甚至還遭遇了一次啼笑皆非的誹謗和攻擊。

時光回溯到上世紀五十年代,一個有關她與邦達爾丘克的謠言以訛傳訛,流佈甚廣,而事實背後的真相剖開後竟顯得如此荒謬簡單。

承秦怡老師告知,她曾隨中國電影代表團訪問前蘇聯,對方派出的翻譯是個嗜酒如命的傢伙,長相與邦達爾丘克頗有幾分相似。元旦之夜,翻譯喝得酩酊大醉,並且借酒壯膽,死纏秦怡。秦怡見狀不妙,奪門而逃,但那個醉漢緊追不捨,待秦怡剛進自己屋內,還來不及關門,醉漢已推門而入。

秦怡急中生智,迅速將自己反鎖在洗手間,靜觀事態發展。沒想到,那醉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竟呼呼大睡。於是,秦怡躡手躡腳走出房間,請求同行的一位導演幫忙將醉漢移走,不料,謠言便在次日四處傳播。就這樣,一個長得像邦達爾丘克的翻譯,一次醉酒鬧劇,加在一起,便演繹成一則無中生有的“緋聞”。揹負傳言,秦怡卻笑而應對,淡然處之。

對舒繡文與趙丹欽佩有加

秦怡老師常被人譽為中國熒幕上的英格麗·褒曼,但她本人卻對同時代的演員舒繡文與趙丹欽佩有加。抗戰期間,經導演應雲衞和史東山引薦,秦怡在山城重慶叩開表演藝術大門,並且憑藉陳白塵的《大地回春》一炮而紅,緊接着又演了老舍的《面子問題》,而她在楊村彬編導的話劇《清宮秘史》裏所演的珍妃更是轟動一時。

秦怡老師和我説,由於已積累些許表演經驗,到了演珍妃的時候,已經懂得如何分析人物了,在她看來,珍妃並非是一個平庸的“小可憐”,相反還是一個有頭腦、有主見的不凡女子。她甘於冒生命危險,抵抗權傾一時的慈禧,竭力保護光緒,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講,珍妃比光緒更堅強。

正是因為《清宮秘史》一劇的成功,秦怡竟與白楊、舒繡文、張瑞芳平起平坐,被稱為重慶話劇舞台“四大名旦”。不過秦怡和舒繡文最為親近,因為她倆同住一個宿舍,舒繡文對她也照顧有加。在秦怡印象裏,舒繡文雖不算得漂亮,但表演極具張力且不失自然,舉手投足,均魅力無窮,故此秦怡對舒繡文崇拜不已。

抗戰結束,秦怡從重慶回到上海,繼《忠義之家》後,與趙丹拍攝《遙遠的愛》。雖然在舞台上已滾打多年,但面對趙丹那樣的“戲痴”,秦怡卻覺得捉襟見肘,難以應對。

趙丹在戲中飾演的大學教授蕭元熙經常手拄枴杖。平平常常的一根枴棍在趙丹手裏竟能變出多種不同的花樣。秦怡埋怨趙丹為何白相出嘎許多“花頭精”,但趙丹卻得意地説,“花頭精嘛,都是從生活裏提煉出來的。”不過秦怡也毫不示弱,回懟道:“我演的餘珍只是一個從鄉下來的傭人,對上海這個花花世界一竅不通,不需要那麼多花頭精。”趙丹大概也覺得一時難以反駁,只得訕訕地説:“儂現在的確不需要那些‘花頭精’,老老實實演,就像了嘛。”

我肩膀粗是事實,如何能拍細?

秦怡老師從藝近80年,其作品見證了從上個世紀開始的中國電影表演藝術史。不管是《女籃五號》中經歷磨難的運動員林潔,《鐵道游擊隊》中唯一的女性角色芳林嫂,還是《青春之歌》中信仰堅定的知識女性林紅。無不給觀眾留下了一個個生動鮮明的人物形象。然而,殊不知,秦怡老師所演角色大多數都屬配角,而非主角,因此她曾將其隨筆集定名為《跑龍套》。

然而,無論角色大小,秦怡老師都一視同仁。譬如《鐵道游擊隊》中,芳林嫂戲份不多,但為拍好扔手榴彈那場戲,秦怡老師花費不少心思,導演要求芳林嫂扔出的手榴彈,正好落在崗村的腳後跟,於是秦怡老師每天跟在扮演崗村的陳述身後,仔細觀察其腳後跟,弄得陳述莫名其妙。經過一段時間準備,秦怡成竹在胸,正式拍攝時一條便過,引得眾人大笑。

而拍攝《摩雅傣》時,她為那套露出肩膀的傣族服裝與三位導演據理力爭,因為秦怡從小喜愛體育,籃球、單槓、雙槓樣樣精通,故而膀子相對粗壯結實,拍出來恐有不美之虞。導演架不住秦怡執拗,只得勉強同意改穿坎肩,但是,“膀子粗”的問題仍未得到真正解決。影片審查時,專家批評攝影師把秦怡肩膀拍得過於粗壯,攝影師暗暗叫苦,而秦怡老師則暗自竊笑:“我肩膀粗是事實,如何能拍細?”每次説起那些陳年往事,秦怡老師總是像孩童般露出天真的微笑。

與金焰結婚,證婚人郭沫若題寫“銀壇雙翼”

正如秦怡老師在熒幕上塑造的光彩奪目的角色一樣,作為女性,她也要在生活中承擔不同角色。女兒、妻子、母親,這些角色都讓她飽嘗艱辛與坎坷,幸好秦怡從小有獨立自主見解,懂得在人生十字路口做出正確選擇。

秦怡為躲避第一任丈夫陳天國,在夏衍、吳祖光、唐瑜的暗暗幫助下,從重慶獨自一人坐船到樂山。然後,再到宜昌找到應雲衞想辦法。隱藏一段時間後,又與丁聰一起乘一輛破舊不堪的汽車轉往西康,終於化險為夷。

後來秦怡與“電影皇帝”金焰由劉瓊牽線搭橋,彼此一見傾心。沒過多久,金焰陪秦怡去香港拍攝電影《海茫茫》,好友吳祖光、呂恩夫婦為他們操辦婚禮,旅居香港的文化人茅盾、郭沫若、翦伯贊等悉數出席,證婚人郭沫若題寫“銀壇雙翼”四個大字。

在婚禮上,酒酣耳熱之際,向來持重老成的歷史學家翦伯贊先生竟拉着新娘的衣角,高聲叫道:“我要做秦怡的小尾巴!”而曾在去西康途中向秦怡表達過愛意的丁聰隨即拉着翦伯讚的衣角,也附和道:“我也要做秦怡的小尾巴。”嚇得秦怡只得趕緊繞回去,拉着翦伯讚的衣服説:“我要做你的小尾巴!”婚禮氣氛由此達到沸點。

不過,愛情歸愛情,婚姻歸婚姻。由於金焰個性古板、木訥,遠不如人們想象的那樣浪漫,因此,秦怡花費不少精力經營婚姻生活。她記得兩人戀愛期間相約去大光明電影院看電影《煤氣燈下》,秦怡因為補拍一個鏡頭,晚到了5分鐘,金焰一氣之下獨自進影院看戲,只是讓劉瓊在影院外等候戀人,待秦怡摸黑進入影院,連忙跟他解釋,但“電影皇帝”仍一臉怒氣。觀影完畢,兩人各自散去,直至數天之後,才和好如初。

上世紀五十年代,金焰赴東德拍戲,突發胃出血,故而切除大部分胃,只得長年卧牀,無法繼續工作,內心苦悶不已,性格隨之有所改變,時而沉默,時而暴躁,但秦怡老師總是默默承受。在她看來,自己丈夫始終保持一副紳士派頭,從不口出惡言,待人彬彬有禮,而且還擅長烹飪,所制泡菜、炸雞均口味獨特,甚至還會量體裁衣,製作微雕,真可謂多才多藝……

想開了,就什麼都不怕了

秦怡老師晚年,身邊的親人——卧病在牀20載的丈夫、患有精神疾病的獨子、相依為命的姐姐,相繼撒手而去。面對一系列打擊,她從未被擊倒,依然以平靜心態面對命運撞擊,與兒子的永別,無疑深深刺痛她作為母親的柔弱內心。但在暴風雨過去之後,她仍一如既往展示她的大愛:“兒子死了,固然難受。但是也會想到社會上其他不健康的孩子。一個人的一生難免會遇到許多不如意的事,我總是説,要想開。想開了,就什麼都不怕了,人只要有理想、有追求,就是幸福的。”

所以,秦怡老師熱愛表演,並藉由角色延展她的生命寬度。93歲那年,她自編自演自籌資金,拍攝電影《青海湖畔》,還不顧年邁,登上青藏高原拍攝;兩年之後又在陳凱歌導演的電影《妖貓傳》裏飾演老宮女,僅僅數分鐘的戲,秦怡老師絲毫沒有懈怠,而是反覆揣摩角色,力求盡善盡美。她還想把所剩不多的歲月看成自己人生的下半場,好好學習英文,以便與外國同行交流。

我最後一次與秦怡老師通話是2020年2月11日,那日忽接秦老師女兒菲菲姐電話,原來她正陪秦怡老師看電視,偶然看到《可凡傾聽》。彼時,秦怡老師記憶力已極度衰退,許多人和事早已淡忘,但她卻看着屏幕脱口而出:“這是曹可凡吧!”菲菲姐聽了都覺詫異,故趕緊電話告知於我,於是我在電話裏向她老人家拜年,她也緩緩地回了六個字——“祝你新年快樂!”

對於秦怡老師來説,堅忍、耐煩,是她一生的信條準則;寬容、豁達,是她一輩子的生命底色。

此時此刻,只想和秦怡老師説:“願您一路走好!”

2022年5月9日 下午3:50

秦怡因為性格開朗 所以能熬過生活之痛

2009年11月15日,秦怡迎來了她從藝70週年的紀念日。這一天,秦怡做客《可凡傾聽》,講述了她的藝術人生和情感故事。

曹可凡:做演員之前,您覺得自己的性格是不是適合做演員?

秦怡:我性格比較開朗,我有點什麼想法,就都説出來了,也都表現出來了,這樣子我想(做演員)還是可以的,不過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做演員是因為要吃飯,沒辦法了。

本來想念書,同房間的一個女的,她説有一個教育局的局長還是副局長,總歸是國民黨裏的人。他看見過我,他要去英國,很想帶我一起去,送我去上英國的大學。我還是蠻聰明的,這個人我不認識也沒見過,他憑什麼要把我帶到英國去送我上大學?那要花他很多錢啊,肯定有問題,我就心裏頭想,這個不能,我跟他上了英國,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應。我説我不要,再好的機會我也不要。

機會沒有了,唸書的機會也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我就跟着人家看話劇,我在門廳裏等朋友上洗手間出來,一塊兒回去。應雲衞和史東山兩位導演從後台走出來,應雲衞對我説:“小姑娘,我問你,你現在在哪裏啊?”我説我哪裏也不在,我住在女青年會,“那你不工作不念書?”我説我一個人啊,流落到了重慶,沒辦法了,“哦,是這樣子啊,那你到我們廠裏來吧好不好?”我説,你們廠是什麼廠?“我們是導演啊,我們是演話劇的,喜歡嗎?你不是剛才看了話劇嗎?”我説,看是喜歡的,演是不喜歡的。

曹可凡:在五六十年代您拍過很多片子,其中有兩部更是經典,那就是《女籃五號》和《鐵道游擊隊》。您為何會出演《女籃五號》?

秦怡:本來要找張瑞芳演的,但她不會打球,所以就不能了,只好找我了,我還會打點球。我在學校裏,做過籃球隊長的。

曹可凡:《鐵道游擊隊》中,您演的芳林嫂和劉洪有愛情的橋段?

秦怡:有的有的,很細膩的還,後來剪掉了一點,留了一點點。大家在革命的友誼中產生的這樣一種情感,是非常寶貴的。説一點也沒有,就好像不對,有到什麼程度呢?那個時候,我們不可能去接吻什麼的,那時候觀眾還沒有達到那個程度,1957年拍的嘛,人家看了會難受,但是擁抱是可以的。

曹可凡:1947年,告別第一段婚姻的不幸經歷,您與當時的“電影皇帝”金焰喜結連理,這一對金童玉女的天作之合讓當時的人們稱羨不已,他向您求婚是不是很浪漫呢?

秦怡:直愣愣的一點都不浪漫,他也沒有跟我求過婚,因為到香港拍戲嘛,他正好有個空檔,就陪我一塊去了。去了以後我是公司安排的,他沒有地方安排了。我説你住在哪裏呢?他想了一下説,那我就住在你這裏好了。但是我們沒有那個卿卿我我的事情,曉得吧。我説你要住你就住,吳祖光瞎起勁,“你們兩個人,住在一起就是不結婚,什麼意思啊?”他就説結婚結婚,吳祖光説:“我給你們張羅好。”

曹可凡:大家都知道您作為妻子、母親,特別不容易,在家裏要照顧這麼多病人,這麼多年來,您覺得支撐您的信念是什麼?

秦怡:我的性格比較開朗,我覺得是這樣的。

本版文並供圖/曹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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