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太特殊了,它跟自然風光不一樣,後者美則美矣,沒有故事,而古樸滄桑的長城就像一個巨大的謎題,拍攝的人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探究。”
楊東拍攝的,沐浴在朝霞之下的長城。受訪者供圖
文丨新京報記者 吳小飛
編輯丨胡杰
校對丨劉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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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楊東,就是那個立志要一生拍攝長城的熱血少年!我所在的位置就是著名的八達嶺長城……”2022年8月23日下午,90後職業攝影師楊東對着鏡頭熟練地介紹長城,他正在配合一家電視台拍攝。自從拍長城“出圈”後,這樣的工作邀約對他來説已稀鬆平常。
與楊東一樣,國內有不計其數的攝影師把長城作為拍攝題材,有的人因為拍攝長城,成為了職業攝影人;有的人因為長城視頻入選奧運會開幕式,一夜“出圈”;還有的人在拍攝長城中,梳理思緒、感悟人生……
他們年齡不同,性格迥異,來自不同的工作環境,但都在經年累月的拍攝長城中,找到了自己與長城“相處”的方式:用鏡頭去描摹長城的瑰麗,記錄長城的滄桑,感悟長城的精神,書寫自己眼裏的長城故事。
對長城“一眼萬年”
90後攝影師楊東。受訪者供圖
“放眼望去,視野開闊、山巒巍峨,還有城牆古樸厚重的歷史感撲面而來,胸口湧上一種想大叫的興奮,那種直擊內心的感受前所未有,太震撼了!”這是2015夏天,北漂青年楊東看到長城時的感受。
當時23歲的楊東已經大學畢業一年,因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靠給圖片網站供圖維持生活,學會計出身的他想要成為一名職業攝影師。彼時一名前輩點播他,長期“專攻”的意象對於提升攝影專業性尤為重要。那時楊東聽説,有位殘疾人攝影師,因為拍了近四十年長城,拿了中國攝影金像獎,這個獎比肩中國電影金雞獎,便也來長城找靈感。
比起兒時在丹東老家看到的部分長城的城垣,楊東覺得在河北看到的、被雲山霧海環繞的長城,才是“真正的長城”,他被長城巍峨萬千的景象所觸動,便一發不可收拾地連拍了三天,“夜裏就在空心敵樓裏睡的,還趁着夜色拍了很多星空下的長城”。
這次拍攝之後,楊東感覺自己找到了“專攻”的目標,那就是長城。他的第一次獲獎作品,就是那三天連續拍攝的一組圖片,“獎不大,但確實是對我專業能力的極大肯定,也堅定了我做職業攝影師的決心。”
無獨有偶,王啓宏也是在河北爬長城時,便對它“一眼萬年”。2009年7月的一個週末,王啓宏陪家人在河北承德爬長城。“我們去的頭天晚上,山裏下了大雨,所以爬的時候就趕上了雲海,那個畫面實在是太美了,當地人都説,這個景象一年到頭也趕不上幾次,所以印象很深刻。”
41歲的王啓宏供職於北京的一家國企。在遇到長城之前,攝影是他的業餘愛好,主要拍攝人像,但在河北邂逅長城後,便對拍攝風光照片有了興趣。泛泛拍攝一段時間後,總沒有滿意的作品,在攝影圈朋友的點播下,他從2018年起開始聚焦長城。“長期專注地拍攝一個目標,才更有可能拍出好作品,因為反覆的試錯後,人對拍攝目標會比較瞭解”。
王啓宏也因為專注於拍攝長城而“出圈”。今年年初,他拍攝的8組長城畫面,在北京冬奧會開幕式上,作為24節氣背景畫面,向全世界展示。
王啓宏拍攝的八達嶺長城,作為24節氣的“大雪”的象徵展示在北京冬奧會開幕式上。受訪者供圖
他的作品中,第一個被北京冬奧會開(閉)幕式總導演張藝謀選中的,是八達嶺長城的一段航拍,拍攝於去年3月,它是二十四節氣“大雪”的象徵。“張導説,這段視頻在色調上有一種‘水墨長城’的意境,長城的脈絡走向恰似盤旋的巨龍,且入畫的城樓很完整,非常適合在冬奧會上展示給全世界的觀眾看。”
51歲的於文江拍攝長城已近20年了,對他來説,能在爬山時候遇到古長城,是一種“饋贈”。爬山除了鍛鍊身體,目之所及均是自然風光,但有了長城,“那個感覺一下子就不一樣了,在殘牆舊磚中能感受到歷史”。
於文江出生于山東青島,從小在山裏長大,對於山有很深的感情,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了依山傍海的秦皇島。秦皇島不僅有十分罕見的遠古地質運動遺蹟柳江盆地,還有“天下第一關”美譽的山海關,明朝中後期修築的部分長城睡卧此地。
於文江愛上了拍攝長城。“長城太特殊了,它跟自然風光不一樣,後者美則美矣,沒有故事,而古樸滄桑的長城就像一個巨大的謎題,拍攝的人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探究。”
險境出奇景
80後攝影師王啓宏。受訪者供圖
一個好的鏡頭背後,往往是漫長的等待和執着的堅守,這些熱愛拍長城的人,也深諳此理。
對王啓宏來説,拍攝長城的成本遠比人像高。他只能在週末或法定節假日去拍攝;長城北京段位於郊區,每次往返數百公里,基本上一拍就是一個週末,在安全性上,長城依山而建,自然環境也要複雜得多。
這些“困難”沒能阻擋王啓宏的拍攝腳步,多年的拍攝經驗,讓他摸索出一套監測天氣變化、野外風險防護的經驗,對雲山霧海的出沒規律也有了幾分心得。為了等待一個日出、一片雲海或者一場雨雪,夜宿長城已經成為他的家常便飯,但只要能拍到自己滿意的畫面,不管環境多艱苦,他也覺得“值了”。
王啓宏記得,2020年夏天的一個週五,為了拍攝雲海中的長城,自己一下班就回家收拾好睡袋、乾糧和器材,冒着大雨在深夜十一點多爬上了京郊的一處長城。但接下來的兩日都是大陰天,預期的雲海景象沒有出現。走還是留?
王啓宏不甘心,一直蹲守在山上鏤空的城樓裏,困了就裹着睡袋睡一覺,餓了就吃口乾糧。等到那個週日的晚上,山上突然雷電交加,下起了暴雨,他架好機器躲在城樓裏,卻意外捕捉到“閃電下的長城”的震撼場景,這才覺得不虛此行。
作為職業攝影人,楊東認為攝影的藝術有很多種,拍攝出普通人不常看到的“奇景”就是一種,尤其是長城這類具有厚重歷史積澱的建築,在特殊天氣下,更容易出“大片”。
楊東拍攝的大雪下的八達嶺長城。受訪者供圖
2018年12月,楊東執着地要拍一場大雪下的長城。為了這場大雪,他已經在長城腳下蹲守了十多天,終於在氣温低到零下二十多攝氏度的那天等來了大雪,但因為天氣冷耗電塊,當時作為無人機顯示器的平板電腦被凍得關了機,無人機的電量也只夠起飛一次,要是平板電腦沒恢復,這些天的等待就全白費了。
“我直接把它(平板電腦)貼身塞進懷裏,像揣了一塊冰。二十分鐘後,感覺自己要凍麻了,平板電腦終於有了反應。”那天,無人機只在長城上空飛行了幾分鐘,但楊東拍到了理想的畫面,感到“很幸運”。
在眾多攝影人的拍攝經歷中,拍長城,除了有奇景,也有雅趣。
為了更好地瞭解長城,在拍攝之餘,於文江大量涉獵了與長城有關的書籍,瞭解到秦皇島境內的長城,大部分是明朝中後期修建,並與抗倭名將戚繼光有關,便閲讀了一些與之相關的文獻。
2020年8月的一個雨後,於文江在爬長城時看到了兩道彩虹,當時脱口吟出“神工更欲增奇絕,螮蝀雙飛抱碧岑”。這句詩出自戚繼光的《登楊木頂邊樓(其二)》,大意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秀麗的山巒,兩道彩虹跨立在山頭展露奇觀。描述的是戚繼光在長城上登高望遠時的所看所想。
“跨越四百多年,我看到了和戚繼光當時看到的,類似的場景,那種感覺很奇妙,就好像自己和古人打破了時空界限在對話,或者是一種共鳴,彷彿他就在我旁邊,我就在他身側。”
有故事的長城,更雋永
70後攝影師於文江。受訪者供圖 70後攝影師於文江。受訪者供圖
“風光拍得再好,很多年後還是那個風光,變化不會太大,真正讓人產生滄桑感的,是跟長城有關的人的變化。”楊東説。
2018年,楊東接受了紀錄電影《愛我長城》攝製組的邀請,與攝製組一起,為當時已106歲高齡的老紅軍王定國拍攝長城。王定國是中國長城學會創始人之一,為保護長城傾注了無數心血。
歷時一年多後,楊東將一張名為《大國戰號》的照片,送到了躺在病榻上的王定國面前。這幅黑白圖片,捕捉了在烏雲逼近下的長城烽火台,“很像古代戰場上,烽火台上燃起的狼煙”,王定國看到這張圖片露出了欣慰的神情。
楊東拍攝的《大國戰號》。受訪者供圖
“王定國、梁思成的弟子羅哲文等老前輩,在沒有任何經費的情況下,自發地做起了保護長城的工作,經歷了現在人們很難想象的艱難。”攝製歸來後,楊東便打算,將來要做一些與長城有關的人物攝影,類似守護長城的人這類主題,在他看來,有故事的長城,更加雋永。
早在十年前,已經拍攝多年“四季長城”的於文江就感到,重複拍攝自然風光會“審美疲勞”。“實際上隨着拍攝的深入,對長城瞭解的深入,你會更想了解與長城有關的故事、長城所象徵的精神,以及與之有羈絆的人”。
於文江以“漫漶”為主題拍攝的長城。受訪者供圖
自2012年起,於文江開始觀察和思考他所感知的長城,與長城“對話”。2014年的一次拍長城路上,於文江在長城城牆上看到一塊石碑,裸露在外的碑文經過數百年的風化已經難以辨識,同行的一位老先生告訴他,這是“漫漶”,意為磨損風蝕等造成的模糊不清的文字。
“那一刻一個主題立即映入我的腦海,從某種概念上,整個長城也已經漫漶了。”於文江説,在他看來,經過數百年地質運動和風吹雨打,以及植被肆意生長帶來的破壞,現在的長城已經不是明朝的那個長城,只是位置和樣貌的輪廓還在,類似石碑上的文字,是一種更加宏大的漫漶。
自2015年起,於文江就有意識地圍繞“漫漶”進行拍攝。具體呈現上,他用上億像素的圖片來呈現長城上的細節,通過一些殘缺的、被風化的敵樓、磚石等細節,來展現當下古長城真實的樣貌。
於文江以“熄烽”為主題拍攝的長城。受訪者供圖
這樣的“靈感”會不時地迸發。2017年春季的一天傍晚,於文江在長城靜坐,待到日落後,看到山腳下的村落此起彼伏地亮起了燈,而自己身旁的城牆卻烏黑一片,一個新的拍攝主題萌生了——“熄烽”,烽火滅了,燈火亮了。
“我想在古代,景象應該是相反的,山腳下沒什麼燈火,城牆上應該燈火通明。長城看起來是一個戰爭的產物,實際上是和平的起點,正是有了敵樓燈火的熄滅,才有了山腳下百姓煙火的萌生。”
具體呈現上,他用連續的拍攝,把一段時間出現的山腳下的燈光景象放到一張圖片上,以此來對比沒有光亮的“夜長城”,以展示他所感受到的長城,好像一個超然物外的高人,在悄無聲息中見證着數百年的人世變遷。
這兩年,於文江又在拍攝長城中感悟到“生息”,他也計劃以此為主題拍攝一些和長城有關的人,比如研究長城的學者,拍攝長城的攝影愛好者,以及山腳下那些“長城的後裔”。
“我想表達的是,長城不是一個‘死’建築,它有豐富的人文內涵,而且現在仍然活力四射。”於文江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