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散文海外版》2020年第2期 |
三十多年前,我在懷化地區林業局掛職鍛鍊。這個局管轄全省約三分之一的山林,差不多是個山大王,不過也是個窮大王,我這個副局長下林區也得蹭貨車,搭乘那種拉木頭的解放牌或黃河牌,叮咚咣噹響一路,塵土飛揚半遮天。
我因此認識了潘司機。
老潘胖,怕熱,常冒油汗,入夏後多是光膀子上路,有時還把車門打開,找根木棍代替右腳頂住油門,半個身子探出車外兜一把風,呵嗬一聲做鬼叫——那時的駕駛室裏沒空調,烤得人肉都有幾分熟。
即便山道上人少車也少,這種野蠻操作還是嚇我個半死。
好像嚇得我還不夠,他回到座位,抹了一把臉:“不好意思,一熱就特別困,賊養的,剛才都睡着了。”
我差點跳起來:“你不能停下車睡嗎?你好歹快五十了,算是活夠了,活膩了,莫拉上我呵。”
“沒事,沒事。”他笑了笑,“就是個打屁覺,不耽誤開車。”
“你不會是……還在夢遊吧?”
“怎麼會?”他抽了自己響亮一耳光,然後手板伸給我,好像那就是有力證據。
我還是貪生怕死,不敢往下細想,強迫他停車在路邊,抽支煙,洗個冷水臉,嚼兩塊路邊攤上的酸姜,休息片刻後再走。他嘟嘟囔囔,責怪我這純粹是浪費時間,還滿嘴歪理邪説,説午飯時要不是我奪了他的酒杯,他眼下精神頭肯定更好,掄盤子肯定更加靈敏和來勁,也不會睡打屁覺。酒呵酒,酒就是他潘師傅最好的清醒劑知道不?
我得承認,他喝酒並不誤事,二十多年來居然沒出過事故,對雪峯山裏的每條路都呼呼呼跑得順溜。不論在哪裏遇到路面塌方,走不成了,他也能在附近找到熟悉人家,高聲大氣,呼朋喚友,有吃有喝。大概是他來得多,幫山民們捎帶過私客私貨,他也從不把自己當外人,有時一進門就檢查這個娃娃寫字,指導那個木匠打墨線,還要吃點菜,一口一聲自稱“野老倌”,同主婦們開點不正經的玩笑,然後讓我一同享受她們餐桌上的醃蚯蚓(看上去像酸豆角)或油炸蜻蜓(美其名曰金秧子)——昏黃油燈下我看不清楚,吃下去才知是大補,差點要噴嘔出來。
照他説,眼下有公路了,有汽車了,一天可以跑上幾百裏,已經是神行太保,是孫猴子一個筋斗騰雲駕霧。要放在以前,雪峯山的幾根木頭要運出去,難呵,只能鑽山縫,走水路,讓人們先紮成小排,用的是藤條篾纜,不可用鐵絲鋼鈎,以便整個排筏柔軟一些,緩衝一路上可能發生的擠壓或碰撞,防止排散人亡。駕着這種小排,由溪澗進入江河,進入資水或沅水那裏的寬闊江面,才能把小排積攢成大排,上下疊加,前後左右串聯,大若一座座浮游的人工島,是可搭窩棚、架爐灶的那種,可捎帶山貨和散客的那種,以實現規模化經營。一聲長嘯報客往,他們迎山送嶺,撥嶂推峯,順流而下,一直漂到洞庭或長江那些大碼頭,把“人工島”交付客商,既是賣貨也是賣貨船,這才算一次日落星沉的遠行結束。
那些職業放排的“排枴子”,相當於那年頭的物流捷運公司,把這些行當做得多了,對沿途的地名都如數家珍,對各地的水情已瞭如指掌。同樣是一片平靜碧波,他們只要瞟一眼,就知道哪裏水急,哪裏水緩,哪裏水深,哪裏水淺,哪裏還有暗湧或暗礁。同樣是水邊石岸,他們甚至不用看,只是靠肌肉的記憶,就知道哪裏藏有最佳落篙點,不會滑,不會塌,一戳一個準。這時候他們戳早了不行,撐晚了也不行,一定要穩穩地藉助水勢,等到木排眼看就要轟然撞翻的那一瞬,恰如其分地用長篙一點,或長短有致、剛柔相濟地左一撐右一撥,才能降服排天巨浪,輕巧地避開鬼門關,躍入豁然開朗的下一程。三十六道灣、七十二個灘……這些在他們心中都已再熟悉不過,不過是兒時聽慣了的一曲歌謠,哪裏有半音,哪裏有滑音,哪裏該換氣,哪裏變假聲,都已被耳膜無數次銘刻,永遠也不會錯的。
但他們從不吹噓自己的本領。相反,每一次放排前他們都會小心翼翼地敬天祭神,祈盼自己一路平安。他們的禁忌也特別多,比如從不説“散”“塌”“沉”“翻”這些字,各人自帶筷子,到時候不得在桌上分筷子,不得在桶裏搓洗筷子,更不能用筷子蓋碗、用筷子插飯……諸如此類,似乎小筷子就是大木排,就是大木排的魂,受不得驚擾和胡鬧。沿途的夥鋪、客棧、貨商、某某的老相好之類也都懂規矩,從不亂動他們的筷子。
作為雪峯山放出去的主要耳目,那年頭日本軍隊何時撤了,汽車長成什麼模樣,城裏女子會不會勾魂……這些新鮮的重磅消息也總是由“排枴子”們帶回山裏,使一個個山寨不至於悠悠墜入歷史之外的深遠寂靜。
阿哥放排三月三,
阿姐河邊洗衣衫。
桃花落水霧不散,
棒槌打手淚不幹。
…………
潘師傅酒後就唱過這首情歌。
我眼下已聽不到他的歌聲,連往日林區的簡易公路也幾乎看不到了。這次入山的邀訪者是陳,自稱以前見過我,網上自我命名“哈協主席”——“哈(卵)”就是湘語中傻的意思,二的意思。
在不少人看來,他確實有點傻和二——都什麼年代了,不知打了什麼雞血,他從上市公司老總一路打拼成家鄉的農民頭,從繁華都市一鼓作氣高歌猛進到窮山寨,所有的身家血本砸下去,居然在雪峯山多點開局,建起了五大景區,一心用瀝青公路和過山纜車接通城鄉,讓山裏的夕照、富氧、幽泉、古樹、刺繡、柴門、篝火、美食、歌舞、梯田、先人傳説、冬日的雪以及夏日的涼等,統統變成遊客的幸福和山民的財富,而且果真打造了一個企業扶貧的省部級知名樣板。這個“老土”,走村串户,大概想象大家都是同他一樣喜歡大碗喝酒和大塊吃肉,同他一樣喜歡石頭,喜歡木頭、喜歡泥土和山脊線、喜歡開門見山和天高地闊,為此多年來不厭其煩地説服地方官員和合作夥伴——這也就算了,有意思的是,這個黑大漢有時忙得一身臭汗兩腳泥,據他同事説,還總是激情和精力過剩,隨便逮住路上一位陌生阿婆,也能巧舌如簧滔滔不絕,詳細解説他手上一塊石頭的地質特徵和美學價值,闡述他窮鄉僻壤遍地寶的變金術。
一直説到老阿婆迷迷瞪瞪,對他的深刻理論胡亂點頭。
難怪一些同事也笑:還真是個大哈呵。
這一次,我也想去聽聽他如何解説石頭。時值深秋,雁陣南飛,高鐵“復興號”不知何時已從省城滑出,一路上靜靜地暗中加速,很快就有了時速近300公里的飛翔感。眼一眨過橋,眼一眨鑽洞,眨一眼又是橋……整個行程幾乎就是橋洞相連,上天入地反覆切換,鬧着玩兒似的,對沿途的山山水水壓根兒就是粗枝大葉視若無物沒心沒肺,已把旅行簡化成一條唰唰唰任性的直線,一種舒適和潔淨的服務平均值,一種旅客們恍恍惚惚的科幻遭遇。我完全找不到感覺了。這還是雪峯山嗎?喂,喂,這還是雪、峯、山嗎?睜大眼睛朝窗外尋找,一匹匹翠綠翻閲過去,當年的“排枴子”們在哪裏?當年潘師傅的簡易公路和叮咚咣噹塵土飛揚在哪裏?當年那油燈下客人們吃過噁心醃蚯蚓的一座吊腳樓,是否就在山那邊?而當時圍着黃河牌大卡摸來摸去的一羣娃娃中,一個掛着鼻涕的光屁股男孩,被汽車喇叭聲嚇一大跳的,莫非就是多年後的陳大哈?……
我突然有一點心酸,至少是心慌。
飛翔吧。飛翔。現代科技正在大大縮短空間距離,卻也一再刷新世界圖景,一步步放大了時間距離,如同電影在播放時突然提速,讓往日的人和事速來速去,很快就變得模糊不清,了無蹤影,遙不可及更遙不可追。昨天已是久遠。前天已是史前。我只能面對身後一片模糊,憑弔自己三十多年前的記憶殘片——那是我青春的一部分。
也許,雪峯山,雪峯山,我這次完全算不上重返了,不過是奔赴一個重名的陌生之地,一片讓人無措的茫然異鄉,只能像一個兩鬢斑白的嬰兒,被山裏的陽光刺得睜不開雙眼,在那裏經歷新的一輪再生,一切都重新開始。
你飛翔吧——
我真不希望這樣,但也希望就是這樣。
(選自2020年第2期《散文海外版》,原載2020年第1期《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