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很大,不敢説就是我的故鄉。我的故鄉很小,僅北京城之一角,方圓大約二里,東和北曾經是城牆現在是二環路。其餘的北京和其餘的地球我都陌生。
二里方圓,上百條衚衕密如羅網,我在其中活到四十歲。編輯約我寫寫那些衚衕,以為簡單,答應了,之後發現這豈非是要寫我的全部生命?辦不到。但我的心神便又走進那些衚衕,看它們一條一條怎樣延伸怎樣連接,怎樣枝枝叉叉地漫展,以及怎樣曲曲彎彎地隱沒。我才醒悟,不是我曾居於其間,是它們構成了我。密如羅網,每一條衚衕都是我的一段歷史、一種心緒。
四十年前,一個男孩艱難地越過一道大門檻,驚訝着四下張望,對我來説衚衕就在那一刻誕生。很長很長的一條土路,兩側一座座院門排向東西,紅而且安靜的太陽懸掛西端。男孩看太陽,直看得眼前發黑,閉一會眼,然後頑固地再看太陽。因為我問過奶奶:“媽媽是不是就從那太陽裏回來?”
奶奶帶我走出那條衚衕,可能是在另一年。奶奶帶我去看病,走過一條又一條衚衕,天上地上都是風、被風吹淡的陽光、被風吹得斷續的鴿哨聲、那家醫院就是我的出生地。打完針,嚎陶之際,奶奶買一串糖葫蘆慰勞我,指着醫院的一座西洋式小樓説,她就是從那兒聽見我來了,我來的那天下着罕見的大雪。
是我不斷長大所以衚衕不斷地漫展呢,還是衚衕不斷地漫展所以我不斷長大?可能是一回事。
有一天母親領我拐進一條更長更窄的衚衕,把我送進一個大門,一眨眼母親不見了、我正要往門外跑時被一個老太太拉住,她很和藹但是我哭着使勁掙脱她,屋裏跑出來一羣孩子,笑鬧聲把我的哭喊淹沒。我頭一回離家在外,那一天很長,牆外磨刀人的喇叭聲尤其漫漫。這幼兒園就是那老太太辦的,都説她信教。
幾乎每條衚衕都有廟。僧人在衚衕裏靜靜地走,回到廟去沉沉地唱,那誦經聲總讓我看見夏夜的星光。睡夢中我還常常被一種清朗的鐘聲喚醒,以為是午後陽光落地的震響,多年以後我才找到它的來源、現在俄國使館的位置,曾是一座東正教堂,我把那鐘聲和它聯繫起來時,它已被推倒。那時,寺廟多也消失或改作它用。
我的第一個校園就是往日的寺廟,廟院裏松柏森森。那兒有個可怕的孩子,他有一種至今令我驚詫不解的能力,同學們都怕他,他説他第一跟誰好誰就會受寵若驚,説他最後跟誰好誰就會憂心忡忡,説他不跟誰好了誰就像被判離羣的鳥兒。因為他,我學會了謅媚和防備,看見了孤獨。成年以後,我仍能處處見出他的影子。
十八歲去插隊,離開故鄉三年。回來雙腿殘廢了,找不到工作,我常獨自搖了輪椅一條條再去走那些衚衕。它們幾乎沒變,只是往日都到哪兒去了很費猜解。在一條衚衕裏我碰見一羣老太太,她們用油漆塗抹着美麗的圖畫,我説我能參加嗎?我便在那兒拿到平生第一份工資,我們整日塗抹説笑,對未來抱着過分的希望。
母親對未來的祈禱,可能比我對未來的希望還要多,她在我們住的院子裏種下一棵合歡樹。那時我開始寫作,開始戀愛,愛情使我的心魂從輪椅裏站起來。可是合歡樹長大了,母親卻永遠離開了我,幾年愛過我的那個姑娘也遠去他鄉,但那時她們已經把我培育得可以讓人放心了。然後我的妻子來了,我把珍貴的以往説給她聽,她説因此她也愛戀着我的這塊故土。
我單不知,像鳥兒那樣飛在不高的空中俯看那片密如羅網的衚衕,會是怎樣的景象?飛在空中而且不驚動下面的人類,看一條條衚衕的延伸、連接、枝枝叉叉地漫展以及曲曲彎彎地隱沒,是否就可以看見了命運的構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