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灰濛濛的天空下湧動着無序的人潮,疲憊、興奮、焦灼、茫然……我已經在讀初二了。那時候讀書也就裝裝樣子,課堂裏亂得像茶館店,老師講的東西你根本別想聽清楚。好在作業也沒有多少,有些同學忘了做,臨時抱佛腳向同學抄一下便可應付過去。下了課就在外面瞎逛,神聊,抽煙,大把大把地揮霍時間。
按當時的政策,中學生畢業後大多數分配到廣闊天地去“修地球”,只有極少數可以留在上海,去工廠當學徒或讀技校。於是有幾個前景不妙的學生就“雞雞狗狗”地學起了小提琴,盼望有朝一日部隊來招文藝兵。按照有關政策,我已經有四個哥哥在外地務農或當工人了,我鐵定留在上海,但經不起同學的蠱惑,也加入了學吹打的行列。
對了,一開始我先是從同學那裏借了一把吉他來玩。哈,當我抱着吉他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弄堂時,正在談山海經的幾個老太太説:“噢喲,迭只外國琵琶真大啊!”
學了幾天,絃線斷了,跑遍整個上海灘也配不到。有人建議我去“淮國舊”看看,我跑到那裏,找到樂器櫃枱,抖抖豁豁一開口,老師傅就指着頭上懸掛着的大字報説:“儂先看看上頭寫點啥。”抬頭一看,不得了!大字報的標題是《徹底砸爛資產階級樂器吉他》。文章指出:吉他自它出生那天起,就是為封建貴族和資產階級服務的,死心塌地產生靡靡之音,所以必須徹底砸爛,確保無產階級文化陣地的純潔性。
我頭皮一陣陣發麻,耳朵嗡嗡作響,趕快逃了出去。
但也不是所有西洋樂器都要被砸爛,比如小提琴,因為加入了絃樂五重奏《海港》而實現了“洋為中用”,於是,整個上海灘很快掀起了學小提琴的狂潮,據説當時學小提琴的青少年達到20萬之眾。那麼我就學一學小提琴吧。
當時小提琴也很難買的,樂器商店只有樣品,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市百一店偶爾會放出一批,聞訊而動的顧客早早地排起了長隊。我同學歷經千辛萬苦買來一把,44元一把,超過普通工人的一個月工資,問題出在音質,實在不敢恭維。
為了適應幾十萬人學小提琴的“大好形勢”,“淮國舊”就將裏邊的樂器櫃枱搬到門口來,門板上像掛火腿一樣掛了好幾把小提琴,琴背有楸木或楓木自然形成的“虎皮紋”,琴頭和琴軸雕刻得相當精緻,很有點貴族氣質。默默地來了一箇中年男人,跟營業員交談幾句,就像楊子榮在威虎廳與土匪對黑話,我聽大不懂。營業員取下一把小提琴,那個男人將琴夾在下巴上,操起弓子在弦上一滑,那聲音像女人的尖叫,一下子撕裂了我的心。
如果運氣好的話,可以聽一段《山丹丹花開紅豔豔》,或者《新疆之春》。圍觀的羣眾越來越多,一綹濕漉漉的頭髮耷拉在拉琴人的額頭上,慢慢的,我被擠到了邊上,傷感地退出。
我的小提琴是從親戚那裏借來的,雖然是一把舊琴,琴面邊框卻一絲不苟地嵌了一圈烏木鑲線,望琴肚子裏看,有一張泛黃的外文商標。我學琴是願意下苦功的,只是琴絃時常要斷,最貴的G弦五角一根,最便宜的E弦也要兩角一根,開銷有點大。“淮國舊”的樂器櫃枱有琴絃出售,產自北方某座城市,相對便宜些。還有松香、琴橋、琴軸、琴盒及肩墊等,所以我跑得比較勤。
賣琴的老師傅是個石骨鐵硬的老克勒,抽板煙鬥,吹起小提琴來頭是道,從他口中我知道了瓜納里爾、阿瑪蒂、斯特拉瓦迪裏三大制琴家族和他們的傳奇。“淮國舊”出售的小提琴基本上就是七八十元一把,極少超過一百元。會不會混進一兩把意大利古董名琴呢,我不知道,但也不敢説沒有可能吧。有時候老克勒會突然冒出一句:“國產的百靈牌是自力更生的產物,勞動人民拉拉蠻不錯了。”
圍觀羣眾笑了,他則故意板起面孔。這個時候樂器店裏賣出的小提琴弓子,弓毛都是雜色的,純白的就是沒貨。中國交響樂團演出《紅旗頌》,幾十把小提琴一起上上下下,一水的純白弓毛,端滴漂亮。對此老克勒也難以解釋:“難道白馬都死光了嗎。”大家又是哈哈大笑,他則仍然屏牢不笑,猛吸一口煙。他的櫃枱前總是圍滿了人,我每次去,都像聽一堂免費的西洋樂器鑑賞課。
等到我畢業時,果然有兩個同學被昆明部隊招去當了文藝兵。我幸運地留在上海,在一家飲食店當學徒,乾的是體力活,我的手指很快就變得像胡蘿蔔一樣粗,拉《金色的爐台》把不準半音階,我急得哭出來了。
但是“淮國舊”還是經常會去,因為那裏有許多物品是清貧人家急需的。我不是有四個哥哥在外地嗎?他們經常來信,希望家裏寄點日用品,我就跟老爸到那裏淘舊貨,軍用毛毯、棉手套、解放跑鞋、搪瓷臉盆、鋁飯盒、煤油爐、鬧鐘等,都是知青的伴侶。
好幾只鐘錶專櫃拼成一個“圍城”,英納格五六十元一隻,浪琴、漢密爾頓差不多也是這個價,歐米茄就貴多了。絕大多數人是買不起的,只能看看,如果營業員與某位顧客比較熟的話,就會拿幾隻手錶放在木盤上送到他面前,看看,聽聽,共同品鑑一番。上海灘不缺老克勒,他們的生活質量大幅度下降了,但對好東西還保持着很高的鑑賞力。
服裝櫃枱有運動衫褲和粗布棉大衣出售,因為不需要布票、棉花票,所以每次投放一批就會吸引很多人來選購。但最大亮點是那五六根鋼管,每根長四五米,每根鋼管上吊一排裘皮大衣,至少有二三十件的樣子。你可以估算一下,應該會有一兩百件的總量吧。裘皮大衣是我生活經驗之外的高貴之物,此時卻代表了腐朽和奢靡,羔羊、水獺、紅狐狸、灰狐狸、銀狐狸、紫貂、黑貂、水貂……它們冰冰冷地懸掛着,像死屍一般,高高在上,我只看得到它們毛絨絨的下襬,掛一塊小布條,上面寫着價格,好像也只有幾十元,一百元以上了不得了。有時候來了一個人,圍巾遮住了他的半張臉,輕聲輕氣地要求看一下。營業員就走出櫃枱,解開繩索,將其中的一根鋼管放下來,幾顆人頭湊過去看幾眼,伸手摸摸,神色木然地交談幾句,然後營業員再收緊繩索,灰狐、灰鼠、銀貂又升上去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它們似乎一夜之間消失了,無影無蹤了,據店裏的老法師説,都弄到外貿部門去了,廣交會上也有,出口創匯去了。在那個年代,這或許是資產階級奢侈品的最好歸宿。
後來,大約是八十年代末,謝晉拍白先勇的《最後的貴族》,裏面有四個大家閨秀,有一場戲是她們披着裘皮大衣走出來,但你叫上影廠到哪裏去弄這四件名貴的裘皮大衣啊?謝導只得在報上刊登廣告,向市民租借。後來我看到電影中這個場景,四位貴族小姐魚貫而出,前三位是裘皮大衣,最後一位披的是坎肩——偌大的上海灘啊,四件老貨裘皮大衣都湊不齊啦?
從“淮國舊”後門出去就是長樂路,那裏有幾隻簡陋的大棚,裏面的紅木傢俱堆得疊牀架屋。口號喧天的時刻,人心惶惶,誰也不會欣賞紅木傢俱的西式浮雕與明亮的花旗鏡子。但我們中學生沒事可幹,就在那裏看熱鬧。一張紅木八仙桌只賣50元,一隻蛋凳賣5元。還有一次我看到一輛10噸頭卡車裝了滿滿一車紅木傢俱,喇叭一響開走了。聽老師傅説,這是賣到民族樂器廠去的,拆散之後做胡琴、揚琴,再小點的碎料也不浪費,送到算盤廠做算盤珠。紅木珠的算盤打起來聲音清脆響亮,珠與珠之間有因碰撞而產生的縫隙,不會粘珠,老財務喜歡用紅木算盤。
後來——二十多年後我已經當記者了,採訪一個專做舊傢俱生意的老法師,他是“淮國舊”的職工。他告訴我,當年他負責在民間收購舊紅木傢俱,稍許整修一下後賣給外貿部門。有一次店裏收進一隻紅木大櫥,他在登記時覺得這隻大櫥特別笨重,仔細一看,發現抽屜下里有夾層,拆開夾層,乖乖隆底咚!裏面居然夾了金銀首飾,還有幾根金燦燦的大黃魚。但那個賣主沒有留下地址,怎麼也找不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某一年,他在靜安區一條弄堂裏收到一張紫檀雕花大牀,作價2400元,但單位領導認為買貴了,屬於生產事故,要他賠400元,每月從工資里扣除。等這筆錢賠清爽,他也退休了,自己單幹,倒也發財了。“這幾年我一直在尋找這張紫檀大牀,照現在行情它至少值2000萬!”
我還有一個朋友,那時候待業在家無聊,就跑到“淮國舊”看西洋鍾,法國鍾、德國鍾都有,他有幾個小錢就買一隻兩隻,改革開放後到國外發展,賺了錢後就到處搜尋西洋鍾,最終收藏了五百多隻,其中不少還是遺世孤品,他就成了西洋鍾專題收藏家。“是‘淮國舊’的師傅引我走上這條路的。”他念念不忘地説。
那個時候供應緊張,南京路、淮海路等主要商業街的店堂裏常常掛着標語口號,一句是“為人民服務”,另一句就是“發展經濟,保障供給”,而“淮國舊”則不同,它的口號是“厲行節約,勤儉持家”。在這個口號下,許多象徵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物品就被巧妙地開發利用了。
所以説,那個年代“淮國舊”給市民打開一扇窗,讓市民有一個透氣的地方,通過承載世界文明的陳舊器物,可以大致想象大千世界的生活狀態,同時,也成了許多青年人窺視與認識世界文明的啓蒙之地。這,也是海派文化的機巧與通達之處。(沈嘉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