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雯,字仲霞,號補煙,祖籍江蘇太倉,暫時寄居在杭州。他小的時候曾經學寫過應試的八股文,但每次一見到經書,都要加以嘲笑,説它們是窒息性靈禁錮思想的東西。他十八歲召補做了博士弟子員,就不再讀書。他最喜歡看西湖風景,便把家搬到了杭州。
等到壯年的時候,他還沒有娶媳婦。凡是有給他提親的人來,他總是對人家説:“男人和女人同居,是天下最邪惡的事情了,何必要自尋煩惱,落入冤債的苦海里。”
有的人勸他:“那你靠什麼延續後代呢?人常説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補煙便説:“天地尚且有窮盡的時候,更何況人呢?十二萬年後大家一起毀滅,即使是神仙下凡,難道能解救人的這個災難嗎?”
人們認為道家煉丹可以使人長生不老,補煙卻從不相信,以此來表明他平時禁慾並不是由於信仰道術。
補煙非常喜歡喝酒,吃早飯和晚飯的時候,旁邊一定要擺上酒,常常一頓飯能喝一壺酒。如果有朋友請他喝酒,他從來不會拒絕。
因為他從不接近女Se,有時候一些行為輕狂的人,就想戲弄一下他,看他是不是真的這樣。他們特意擺好宴席,事先在船艙裏偷偷藏着幾名青樓女子,送帖子請他來赴宴。等他來了以後,大家圍着他輪番勸酒。
酒喝到興頭上的時候,便讓事先藏着的青樓女子出來給大家敬酒。這時候補煙已經稍稍有些醉了,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女子,不説一句話。她們把酒端到他面前,他便一飲而盡,不一會兒就醉成了一團爛泥,靠在桌子上昏睡。他的朋友便乘機讓幾個女子留下來陪他,圍在他身邊一直坐到天亮。
補煙醒來後一看,也不吃驚,只對她們説:“你們為什麼還沒走呢?”
祂的朋友戲弄他説:“您昨天晚上在眾香國裏睡了一夜,難道不是破了色se戒嗎?”
補煙説:“我眼晴雖然看見了青樓女,但心中並沒有看見,您難道説我是在説謊騙大嗎?這些 煙花女子 ,我不過把她們看成朋友而已,跟你們沒有什麼區別罷了。”
從此,他經常到那些煙花女子家裏喝酒,醉了就睡在那裏。給她們的錢及留宿的費用,按照規定不少一分。這樣過了一年多,也沒有跟她們有任何沾染。而那些跟他一起去青樓女那裏的輕薄的人,一個個都神魂顛倒,喪失氣節,幾乎到了一無所有的地步。人們都很佩服補煙意志堅定。
補煙聽説燕趙一帶有很多慷慨悲壯之士,便來到這裏,在那些下層人物如屠夫、獵人中尋找,希望自己能遇見一位壯士。
一個風雪瀰漫的天氣,補煙收拾好行李就出發了。快走出山東濟南的時候,因為他的僕人生病,便暫時住在客店休息。
快半夜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非常急促的敲門聲,他打開門一看,見門外站着一位身材高大、鬍鬚修長的老翁,手裏拿着一張名片來拜見他。
補煙接過名片一看,並不認識。他正想讓客店的主人代他辭謝不見,那個老翁卻邁腿走進屋來。補煙側身坐到牀上,老翁便走到牀前行大禮,一副非常謙恭的樣子。
老翁對補煙説:“今天晚上我嫁女兒,招進門的女婿,可以説非常滿意。我已經替他們準備好了結婚典禮,現在需要您大駕光臨,替新人主持婚禮,給我們家族增添一點榮耀。我已經派車來接您了,請您立即出發。”
補煙正要説話,老翁已經抓住他的胳膊走出了店門,只見燈火輝煌,車馬眾多,十幾位健壯的男僕穿着華麗的衣服,顯得非常威武、嚴肅,他們走過來請補煙上車。補煙一上車,車就駛動了,一路上風馳電掣,耳邊只聽見一陣陣波濤洶湧的聲音。
不久,他們來到了一所大宅院前。車子直接駛進了院子裏。老翁上前來,拉着補煙的手把他扶出車子,讓他與客人一一見了面。
客人們一個個戴着高冠,穿着官服,都像是達官貴人。補煙跟他們還沒寒暄幾句,樂手們就奏起了音樂,簫、笛、笙齊放,格外動聽。
大廳的地上鋪着紅色的地毯.兩位新人開始盈盈交拜。交拜完畢,老翁讓補煙跟另外一位客人拿着蠟燭把他們送進了洞房。
洞房裏全是女人,一個個粉面細眉,步伐輕盈地走上前來迎接,一時間環佩叮噹,金鐲晃動,一張張漂亮的臉蛋和一陣陣襲人的衣香,幾乎讓補煙心蕩神搖,魂銷魄散。
婚典過後,大家走出來參加宴席,補煙被請入上座。三杯酒之後,大家開始互相敬酒。每一桌席上有四位客人,就有四位漂亮姑娘在一邊侍候。首座首席旁邊侍候的姑娘是普通席位的兩倍。
補煙的身邊是四位小姑娘,她們全都美麗無比,而其中穿紫綢的那位長得尤其秀麗。酒裝在綠色的玉壺中,呈青紅色,味道醇正,氣味芳香,喝一口,頓時覺得心胸都清爽起來。補煙平時很看不起美人,視她們若草芥,可這時也微微為之心動起來。
酒筵撤下去後,補煙想告辭回家。老翁卻挽留他説:“您既然來了,就多呆一會兒,況且我還有一點小事要跟您商量。”説完,便安排補煙住在東邊的廂房,廂房裏陳設華麗,睡牀褥子精美舒適,是官宦世家所沒有的。
他正準備睡覺時,那位穿紫綢衣的姑娘過來陪他,補煙推辭説:“我平時吃慣了獨睡丸,不需要別人陪。”
紫衣姑娘説:“我是奉主人命令來這裏的,如果我擅自走了,主人會怪罪的。您只圖自己不近女色的虛名,卻絲毫不把我受罰放在心上,難道就這麼狠心嗎?我聽説心正的人,邪惡自然就會躲開他。您如果不是假裝正經,住在一起又有什麼妨害呢?”
補煙説不出話來,姑娘便留了下來。姑娘替補煙輕輕拍打了一下被子、枕頭,然後給他脱下衣服和鞋。補煙睡下後,姑娘便除去手飾、衣服,光着身子躺進被子裏,一躍身投進補煙的懷裏。
補煙貼着姑娘,覺得姑娘皮膚細膩光滑,身體散發陣陣香味,生平從來沒有體味過,不覺動了心,就跟姑娘温柔起來。
天亮後補煙起牀:老翁已經等在門外邊了。他笑着問補煙道:“昨天晚上這一覺睡得開心嗎?”補煙紅了臉,憶伲着答不上來。
老翁説:“飲食男女,這是人最大的欲 望。古代的聖賢也只是做到把握住應有的尺度,從來沒有過分抬高自己的德行來驚世駭俗。如果一定去強制自己與人性相違,這樣的人沒有不是大壞蛋的。這姑娘出身貧寒,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既然承蒙您厚愛,今天晚上我就替您辦了婚事。”
補煙拿他立志一輩子不娶來推辭,説他想進山修道,不想再住在塵世裏。
老翁笑着説:“您太迂腐了。神仙也有他眷愛的東西,如藍橋玉杵,台嶺胡麻,他們尚且到人間來尋找自己的伴侶;劉安拔宅飛昇,他的雞犬也帶着鼎成了仙;此外王子晉、簫史、劉綱,全都是與夫人一起修成正果的。您怎麼就這樣孤陋寡聞呢?何況這姑娘被您破了身,這樣始亂而終棄,您自己説説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補煙給老翁鞠躬再拜説:“古人説,‘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聽了您的教誨後,茅塞頓開,知道自己錯了。一切都聽您的吩咐就是。”
老翁特別高興,就趕快讓人打掃大廳,收拾新房,晚上給他們舉行了婚禮。婚禮非常盛大,賓客的眾多和筵席的華麗都是沒人能比的。
補煙婚後在老翁家住了一個月。這裏這麼快樂,他也就不再想往北方去了。紫衣姑娘名叫瓊仙,號繡雲,非常喜歡讀書,會寫詩作詞。補煙閒暇詢問老翁的籍貫,才知道他是山西靈石人,姓胡,名字叫浩然,曾經在京城做過七品小官,年齡大了便辭官在家,悠閒地四處遊蕩。
濟南這裏是老翁的丈人家。老翁有四個女兒,都已經嫁了人,女婿都是顯要的官員。最近成親的,是他最小的女兒。小女兒的女婿經常呆在他們的新房裏,輕易不出來,補煙偶然見過一次,是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老家是浙江人、也是一位名家的後代。
他接連幾次高中,現在已經進入翰林院,一個月以後、就要攜帶家眷一起到京城去了。他們離家到京城的那天,老翁在西園擺了酒筵替他們餞行。老翁的四個女兒都來了,女婿們也來了,他們都跟補煙行了禮。
紫衣是老翁的遠房侄女,從小死了父母,老翁把她撫養長大。老翁的大女婿,是安徽歙縣有名的孝廉,被任命為江西省 南豐縣 縣令,現在就要去江西赴任。二女婿則出身於有錢人家,給朝廷交糧捐了道員,分管雲南南部。三女婿早先是一個兵士,由於戰功卓著,兩次擔任過西蜀太守,現在又因政績顯赫,被保舉到京城拜見皇帝。
他向補煙訴説了自己的身世,講了他一生的遊蹤。他見補煙的舉止温文爾雅。非常喜歡補煙。
西園裏泉水清澈,山石幽靜,花草樹木綺麗華貴,與金色的亭台樓閣交相輝映。園子裏一共擺了五桌酒席,老翁與補煙坐在正中間那一張桌子上,四個女婿圍坐在周圍。他們舉起杯子互相敬酒。
紫衣因為馬上要跟大家分手,心裏特別難過,便站起來拿着酒壺給義父斟酒,祝老人家健康長壽。
老翁高興地接過酒杯,一口就把酒喝乾了,然後對紫衣説:“分手後要好好侍候你的丈夫,做好每一件微小的事情。不要掛念我。”紫衣聽到這話後,眼淚忍不住一串一串地掉了下來。
大女婿這時站起來説:今天爹爹匆匆忙忙準備了筵席,為你餞行,大家還沒顧上説幾句高興的話,怎麼就悲傷起來了?”
紫衣強忍着悲哀,笑着向姐夫道歉,然後彈箏給大家唱歌。唱完,眼淚撲簌簌落在了琴絃上。幾個女兒都因此難受起來,大家便都停止了喝酒。
第二天,大女婿先出發到河南,走前跟補煙約定:“如果來南昌,就先來封信,我到潯陽江去接你。”
第三天,二女婿奔赴雲南,他對補煙説:“雲南出產上好的玉石和銅,現在那裏的變亂已經平定了、地方富庶,非常缺乏人才。您如果有做官的想法,為什麼不騎馬到這裏來,住在衙門裏,還可以飽覽這裏的風景名勝。如果想做官,給朝廷交點錢,官位馬上就可以得到,何必對六橋三竺戀戀不捨呢?”補煙只是一個勁地點頭,向他表示感謝。
二女兒瓊華是一位絕代佳人,跟紫衣的關係最好。臨上車的時候,拿出她隨身佩帶的綠色玉如意送給紫衣:你看見如意就像見到了姐姐,請不要忘了姐姐。”
補煙跟三女婿、四女婿一起去了京城,一路上轎子前後相望,絡繹不絕。他們快到盧溝橋時,突然遇見一位王爺出來打獵。打獵的隊伍很龐大,拿着刀槍和前後奔跑的一共有好幾百人。他們有的腰裏彆着弓,手裏拿着箭,有的人則一手舉着鷹,一手牽着狗。王爺養的獵狗叫靈獒,兇猛無比,並且很善於追逐野獸。
當時紫衣的車子走在最前邊,靈獒看見後,直接就竄了上來。紫衣從車裏縱身飛了出來,嗷嗷叫着跑了,身上的衣服像蜕皮一樣掉在了地上。靈獒狂奔着就去追趕,下子就不見了。
頓時,所有的獵狗都像豹子一樣叫了起來,每輛車上坐的丫鬟婆子,都現出狐狸的原形竄走了。三女婿、四女婿和三女兒、四女兒也一起逃走了。只有補煙十個人還魂魄喪盡呆在車上,像一個木偶。
不一會,靈獒跑了回來,滿嘴都是殷紅的鮮xue,虎視耽耽地盯着補煙,繞着車轉了好幾圈,又過來聞他的腳。王爺的隨從都指着補煙,説他是一介妖怪。補煙只好一汁講了事情的經過。
有的人便説:“您大概是碰上狐狸精了。”
王爺派人跟補煙一起回到山東原來的住處,看到的是一座荒園。這座荒園是明代一位相國的別墅,到處長滿了雜草,四周一片寒霧,沒有找到老翁的任何蹤跡,只好垂頭喪氣地返了回來,補煙從此終身不娶,人們於是把他叫做“狐婿”。
參考資料《後聊齋志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