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年之後,我們都喪成了《局外人》

六十二年之後,我們都喪成了《局外人》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星叢拾卷(ID:xingcong-shijuan),作者:一介書生,頭圖來自:《局外人》劇照


在有意義的世界中,我們參與生命,在無意義的世界中,我們捲入生命。


怕就怕很多時候,我們以為的參與,無非是種捲入;另一些時候,我們只想捲入,卻被迫參與。


——題記


01


你獨自坐在出差酒店的自助餐廳裏。


你看着眼前的盤子,和盤子裏面吃到一半的食物。


突然,整個世界在你面前消失。或者説整個意義世界在你面前消失。世界還在,但是似乎有一隻大手,從天空上探下來,朝着你所在的區域一抓。


而後,你目光所及的一切便出現了分影,那分影如同鋪在畫卷上的一層膜,被人像桌布一樣,從中間點揪了起來,扯開、拋遠。


周圍人的身影在你眼中變淡,他們依舊匆匆忙忙,來來往往,然而你卻只能看到半透明的流光圍繞着你不斷交錯。


你的眼神猛地失焦,又猛地聚集,你的心裏猛地空蕩蕩,又猛地堵得慌。


他們對於你來説本就都是陌生人,但此時你卻體驗到了陌生之上的陌生,彷彿有些至關重要的東西,在不斷流失。


他們的打情罵俏、手舞足蹈、文質彬彬,他們端起的盤子、傾倒的茶壺、倚靠的沙發,還有那明亮的燈光、熱騰騰的烤肉架、發酵麪包的香氣,你突然覺得一切都不再協調,但卻又很協調。


這一切,協調地組成着一個完整的場景,甚至缺失了某一個環節都會讓它支離破碎。


你並不好奇,但你開始本能地尋找那種不協調出現在哪裏。


六十二年之後,我們都喪成了《局外人》


這場景離你越來越遠,你不用費力就能夠勾勒出它的全貌。


而後你就會發現,場景還是那處的場景,是你的視角在不斷升高。你是你,它是它,你在看它,無論有意識或是無意識。它沒有在看你。


於是你突然懷疑,真正陌生的,是你自己。


在這個異己的協調感中,唯一不協調的,也便只有那個正在審視,也正在內審的主體性。是這個主體性,發現了在那忙忙碌碌、哄哄鬧鬧的背後,所存在的意義的喪失。


一直撐着的一口氣忽地泄了下來。不期而至的空虛感侵襲着你,讓你恨不得快速逃離這樣一個充滿煙火氣息的場景。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幹什麼?”


靈魂三問幾乎首次不以調侃的方式,而是以字面的意思被提出,帶着一絲茫然的音律。


你要幹什麼呢?飯還是要吃的,你繼續往嘴裏填充着剩下的半個德國烤腸,等下應該還有一個會議,然後見個客户,禮物已經準備好了,之後回到酒店改一下PPT,如果幸運,入夜八點還能有空參加燈紅酒綠的晚宴。


你在腦海中變換着這一個個的場景,你在會議上談笑風生,你在晚宴上推杯換盞,卻似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


側過頭,你看到玻璃上的倒影,坐在外面的虛空之中。


你是,局外人。


02


局外人的隱喻,並不僅僅是一個觀察者,一個異己者,他的出現和之前餐廳中的那種感受息息相關。


局外人,更多的是對於現實意義之喪失的接受者。


在那種感受中,我們和自己生命過程產生了最直接的觸碰,並將自己流放到最遙遠的未來。我們似乎看穿了時間的詭計,也通曉了文明的陰謀,我們發現,在每一個終點處等候的,從不是一面命運招揚的大旗,而僅僅是一片無以名狀的虛無。


這一刻,迪奧的戴妃包和勞力士的綠水鬼,大盤上跳動的數字和上市敲鐘的響聲,似乎都在那虛無的終點面前顫慄了起來,它們耗費了巨大的力量構造的符號價值被從某種純粹的意義上拆解,然後碾碎成灰。


恐懼嗎?肯定的,因為這是對於自我和整個意義世界的無情否定。


但這種恐懼卻不會保持太久,因為我們會經歷一種隨之而來的淡漠和無所謂


這種淡漠,在很多時候,使得我們有能力保持着自己作為那局外人的高傲。


那種沉入異己之空間時突如其來的空落落,並沒有就這麼擊垮了自詡為精英的新晉白領們。他們理所當然地將這偶爾的虛無主義體悟接納進來。認為自己出世地咀嚼着這個世界的無意義,又入世地走好人生的每一步。


一出一入之間,彷彿靈魂都得到了昇華。


於是,遠去的餐廳切近起來,會議無聊的討論激烈起來,送禮時諂媚的笑容真摯起來,PPT上乾癟的文字靈動起來,晚宴中庸俗的女人性感起來。


跳脱出來的你,如神仙下凡一樣品嚐着人生疾苦。


“局外人”,反過來成為了對自己的標榜。


是否經歷過餐廳中那一刻的失神和茫然,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疏離與荒誕,經歷着生命中意義和價值的缺失,也就成為了某種“成熟”的標誌。


從此,你就也是能嘆口氣,故作高深地説出“人生啊......”的大家庭中的一員了。


而後,再用存在主義哲學中所頌揚的:“人類最大的勇氣,就是看透了生命的無意義,還能勇敢的活着。”作為自己心靈書桌的座右銘。


在這樣的過程中,不安被安全感所代替,又進而成為了驕傲的資本。


就連《局外人》中,默爾索的悲劇,也被描繪成一出特立獨行反抗社會秩序的鬥爭橋段。


03


事情哪有那麼簡單。


你真的心安了嗎?


虛無主義的恐懼不會那麼輕易地被排遣,以這種方式讓自己沉入世界,對大多數人來説,還不如打一局遊戲來得有效果。那都是將一個本應該時時縈繞的沉重問題,懸擱起來付之一笑的解決方案。


而加繆寫出來默爾索,也不是讓人去學習的。


簡單回顧一下《局外人》的故事,或者説主角這個人。


如果説只用一個字來形容默爾索,那這個字應該是:“哦”。


無論是什麼事情,哪怕是親人過世,對他來説,也僅僅是個“哦”。悲傷,按照他自己來説,是有的,但卻總不那麼誇張,總不需要特定的外在表現。任何超出自己主觀想法的表達,按照加繆的話,便都是謊言。


其他的事情更是如此,女朋友想要結婚,那便結婚吧,“我怎麼都行”。又被女友問道如果是另一個女人向你求婚,你和那個女人的關係就像你和我一樣,你會不會接受?


默爾索的回答是“當然”。


六十二年之後,我們都喪成了《局外人》


默爾索就是這樣一個人。


自然不是什麼泯滅人性的惡人,但從一個世俗的角度出發去看他,卻總覺得缺着點什麼。


他所缺乏的,是與這個世界的牽連。


這種切斷或者主動的拒斥,源自他對於世界意義的自問自答。


這世界是沒有意義的啊,即便是他為認識的便宜朋友出頭而誤殺了一個阿拉伯人後,被判死刑,也似乎就是以“哦”應對之便夠了。並説:人生是不值得一過的。我不是不知道,三十歲死或者七十歲死,並沒有什麼區別。


這是在62年前,在26歲的加繆那個時代,當一切宗教神話、人類理性、宏大敍事都瓦解之後,第一批徹底直面虛無的人,從心底發出的呢喃,以及回望自身時展現出的漠然。


然後呢,被他所拒斥的一切,匯聚起來,開始拒斥他自己。


之前每一個細小的“I do not care”。都被取用,來為證明他是一個無人性的冷漠殺手添加註腳,一步步將他推向一個似乎與他根本無關的境地。他對於生命過程的淡然,成為了他反叛生命過程的理據,於是代表着“鮮活生命”的一派,便能夠從這種意識的衝突中,作出某種關乎事實的判決。


實際上,這本書有兩個內核。描述其性格緣由的“荒誕和無意義”,不過是一個契機罷了,整個社會系統的異己性,才是後面的重點。


當然,對於當下的我們來説,或者對於默爾索自己來説,這兩個東西,又在很大程度上糾結在了一起,共同形成着我們對於意義世界的疏離感和反覆橫跳的張力。


這樣的戲劇衝突必然是略帶誇張的,加繆也沒有辦法。


默爾索必須死,加繆用這種手法把他徹底從我們的世界中踢了出去,卻也讓我們總是少了將自己帶入其中的最後一環。


我們跟着加繆,就總誤以為他筆下的人物有些他所向往的悲情和力量,其實不是的,這是一個掩藏得太好的批判。默爾索不過以跳出來的方式深深陷入泥沼。所以,死了的默爾索才是讓許多人甚至心生敬佩的默爾索。


他若不死,我們便會突然發現,在主角背後的,不是特殊性,而是普遍性。是通透之後的混沌,是超拔之後的沉淪。


04


他彷彿什麼都沒做,又彷彿什麼都做了。


一切似乎與他無關,又似乎都與他有關。


他對周遭的所有東西都報以一句“哦”,但卻又在周遭所有東西的推推搡搡下,漫無目的地前行着,直至走到自己的終局。


這個人物,不是什麼搖旗吶喊的反叛者,他就是一個常人,而只有用常人的視角去看他,你才會明白這一切的真正力量。才會注意到,他所想的,你都想過,他所做的,你也都做過。


才會恍然大悟,這個局,千百年未變,將世界做棋盤,視眾生如棋子,哪有那麼容易跳出來?


每一個憤世嫉俗的人,每一個犬儒主義者,甚至每一個喪文化的擁躉,都會在某些時候,經歷那種異己,進而衍生某種拒斥,再升格為一種精神。


默爾索便成為了他們的精神圖騰。


但,這是一個廉價的方式。


它讓我們對人生無需多麼深刻的洞察,就可以表現得似乎有很深刻的洞察。舉手投足間,無不顯露出某種通達:人生不過大夢一場!


那你醒來一個我看看?


極盛現代性的當下,我們的多元文化價值並沒有讓我們獲得更多的意義,反而讓我們愈發看不清任何意義。進而,我們經歷雙重的“默爾索”化。


先是我們主動跳出,又主動跳入,這裏面伴隨着怨天尤人,但更多的是自鳴得意。可這些主動的人,是偏執的,因為他們將一個沒有終點的東西當做有終點的東西,或者隨着一次次的跳出跳入來將他自己切割。然而,虛無主義的問題是永存的,只有不斷直面它的敲打錘鍊,才能夠站穩自己看向前方的腳跟。


所以,那反覆被無意義本身糾纏和質問而看似無法排遣的人,才有了繼續戰鬥的機會。


在這另一場戰鬥中,我們總是被動地跳出,而後被動地跳入。我們被流變的世界所折磨着,它跑得太快,以至於我們眼看就趕它不上,它卻又時時伸出觸鬚,纏繞着我們,將我們重新丟回到那世界中去。


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被迫獲取着時代賜給我們的主體性和自我認同。那絕不是來自主動的追求,在主動追求的戰場裏,我們早已經通過漫不經心和自欺欺人而徹底失敗。


現在的自我認同,是“喪”出來的。因為這世界並沒有給我們過多的選擇權。它只不過在你耳邊喊着,你是你自己的主人!你能控制你自己!


可你甚至不能舉起雙手把耳朵捂住。


你如同一個喪氣的牽線木偶,被時代的繩索吊在脖子上,晃晃悠悠,而有時晃到了高處,便以為自己看到了不一樣的風景。


現代社會是蔑視“共同善”和“公共認同”的,甚至原本社羣主義天然的排他性自身都在被削弱,xx人僅僅成為我們身上眾多標籤的一種,而不再是確證自我的標尺和自豪感的來源。


自由伸出手將我們從共同價值的列車上拉了下來,告訴我們你現在自由了,需要自己對自己負責了,而舉目四望,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孤零零的,剛剛下車的乘客。


在這裏,異己性將我們推出,讓我們不得不排他,但這卻不再是基於強力認同的排他,而是一種茫然的排他。是在這異己性和泛認同的社會中的一種自我保護。


這自我保護的本能,如漣漪擴散給每個人,進而塑造了人人不同而人人相似的現代世界。


05


我們總認為自己是特殊的。


我們總是將這個世界區分成一個看與被看的世界,而我們自己,永遠是目光的主人。


東北大哥們打架之前的開場白“你瞅啥?”“瞅你咋的?”再清楚不過地表明瞭這一點。


而即便我們不一定都需要拳腳相向,但是面對別人目光的盯視,我們都會感到些許不自在。因為在那一瞬間,我們真切地感知到了自己原來也是一個客體,一個對象,一個他者眼中的他者。


於是,我們常常面對的,便不再是一羣局內人,謀劃的對於局外人的處決,而是每個人都自以為是那局外人,但無數個局外人,恰恰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局。


我們每個人,都有一部分在局外,但也都有更大的一部分,在局中。這個局就是整個生活世界,我們在局內局外的拉扯中掙扎出一個自己。


突如其來的沮喪、意義的缺失、價值的崩塌,一切現代性的問題都在我們身上堆砌着。失去了父輩的宏大敍事,以及祖輩的家庭傳統,新晉白領在大多不為生計過於發愁的情況下,人人以加繆自居。


陸家嘴還是繁華的、飛機餐還是難吃的、加班還是累的、奶茶還是甜的。可給出意義的答案,是絕對不可能的,至少在這文章,甚至加繆的書中,都是不可能的。我們是局外人,即便是喪成了局外人。但這也註定了,我們的意義不是靠醍醐灌頂得到的,而是靠翻着日曆用生命慢慢堆積的。


眼前的事兒,不是尋找什麼人生意義或者終極價值。


因為讓人們已經手忙腳亂的問題,不過是將無意義的問題本身,呈現出來罷了。


所以,反而是那不能主動跳出跳入的人,那持續在痛苦掙扎的人,更有可能率先走出一個正確路來。默爾索自是一條路,並非值得學習,而每個人,最終都應該走他自己的路。


06


那個餐廳中,你終於回過神來。


然後發現角落中有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端着一杯咖啡,卻保持不動。


他正以與你剛剛一般無二的目光,茫然地盯視四周。


也盯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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