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站在陽台上俯瞰。我看見一樹櫻花,孤獨地站在離開我們不遠的弄堂房子中間,僅僅是一棵,這一數櫻花便以其淺淺的粉色,裝點着密密麻麻的赭紅色屋頂。對面那一片屋頂,通通因疫情被封了。這樹寂寞吧?
那棵櫻花,本是長在地段醫院的院子裏。
某年,幾乎天天都在敲擊鍵盤。頸椎和肩周都犯了病,經常半夜痛醒。那時,朋友説,頸椎好辦,買一個照相機去動物園拍天上的鳥,三個月即可治癒。肩周沒有那麼好治,惟獨地段醫院那一位中醫,推拿術了得,或許能夠幫你。
走到櫻花樹下,便可領略他的絕技。醫生至少比我年輕十歲,他讓我脱去上衣,用手指,如鉗子一樣的手指摸索着説,這裏那裏,都有粘連。然後突然將我的胳膊一擰,轉了個圈子,然後往前一推……
不好意思,我疼出了眼淚。不過,還是看得清醫生的臉湊近我,瞪大了兩隻眼睛。
“你為什麼不喊?”
“為什麼要喊?”
“你當過兵嗎,拿過槍嗎?”
“我是知青。”
或許醫生家裏什麼人也曾經當過知青,那推拿高手需要的嚴厲眼神,變成了温暖的春光。他告訴我,每天少點時間敲擊鍵盤。一週過來兩次,拔火罐,針灸,然後推拿。當然不忘説,不會再有扭動胳膊的巨痛。
走出他那間診療室,外面就是那一棵樹,櫻花開得正盛,它美麗着,我驚豔着。繞樹走了一圈,感覺真是一種享受。不過抬頭看樹的並不太多,樹雖然處於最顯眼的位置,匆匆忙忙走進走出的病人,醫生護士,並沒有閒空。忽然又感到,若不是醫生那兇狠的一擰,便不會感到肩膀一陣輕鬆,或許我也沒有心思看看櫻花。
又或許,這一樹櫻花,或許是在提醒。我們在知青和後知青那數十年裏,一直在慌忙地奔走,經常錯過很多本可以屬於你的美好。現在想想,初春的早晨,帳篷被積雪封住,用鐵鍬挖開。忽然發現,一隻松鼠突然躍上柞樹,雪花濺落。莫洛古山腳,延展着一片深玫紅,那是干支梅開了。可是在知青的心頭,豪言壯語正和深深的鄉愁在糾纏。哪裏有欣賞的心情?
地段醫院搬走了,這裏的院落便空了起來。在喧囂的都市,這裏寂靜。那一棵櫻花樹下,早已經沒有病人,也沒有醫生護士。一樹繁花,少人欣賞。
上海的櫻花非常出彩的在顧村,在同濟大學,近年都去過,我喜歡那種擠擠挨挨的喧鬧,也總是能夠從喧鬧中,聽到似有似無的節奏。那都是人種的花,多少有着園藝師的構思,像是音樂家譜了曲子。或許當年的想象未必一定是今日的景象,但是春天一定是這一片花海中首先想到的主題。但又嘆息,這個春天,那兩處櫻花也少人欣賞,也很寂寞吧?花本無知,那是人的焦慮中的寂寞。
前日,樓下的鹿老師夫婦從外面回來,告訴我們老夫妻:人民廣場這幾天太美了。很多花都開了。這些日子,我們奔走在超市菜場,為的是安排未來數天禁足的日子。或許我們不必如此緊張,一次一次地去排隊,自己也知道,那些東西,擱在平時,一兩週也吃不了。看看鹿老師兩口子滿面春風的神情,便相信還有另外一種生活。他們的遊蹤,是一種提醒,我們這一把年紀,又都做過知青,本不該慌慌張張。便和老妻忙裏偷閒,也去了一次人民廣場,看到了數千枝各種顏色的鬱金香,欣喜不已。或許過很多天,那些忙忙碌碌排隊的細節都會忘記,惟獨會記住親友之間的氣息相通,以及夕陽斜照,一片黃色之中,有一支深紅的鬱金香,豔到極致,在清風中搖曳。
4月1日早晨,習慣地往東邊瞭望,日出了。我這裏看過去,初日在金茂大廈和上海中心之間,溢出了它耀眼的光芒。遠處高天有魚鱗一般美麗的雲,近處卻浮動着一些灰暗的流雲。這照片並不明亮鮮豔,沉鬱得好像就是今天人們的心情。近讀《上海史》,時時被感動,百年來,城市走過了多麼坎坷之路,數代創業者的情懷少不了一份悲壯,更多了一分弘毅。大概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城市開始多了綠樹鮮花。人們當可在四時更替中,獲得自然的撫慰。那種跳躍着的色塊,那種無聲的喧鬧,皆令人惜春而不是傷春。
街上空無一人,對面小區的大樓下,大白正在引導着居民魚貫走向核酸檢測的現場。生活仍在按照日常風格繼續。我的視線不能穿過屋頂和牆壁,卻能看到不遠處從九個大小不等的弄堂曬台,窺見了日常生活的繼續。一位阿孃將洗好的衣服,掛到不鏽鋼的竿子上。一位老人在轉圈跑步。隔着牆,另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喝一口茶,把茶杯放在腳邊。穿着黃衣服的小女孩在陽台上坐在一輛玩具童車裏。有人給自種的花花草草澆水,有人抬頭望天,一羣鴿子剛剛放出來,在高房子和矮房子之間盤旋……這裏沒有一驚一乍,恐怕因為在這裏出現的多是老人,他們生活過了大半輩子,多多少少經歷過悲壯的年月。
城市安靜極了,只有鳥兒在鳴叫。又看到了那一棵樹,一場有點暴烈的春雨過去,燦爛的櫻花只留下星星點點,近乎一棵碧樹。
不是還有桃花麼?我知道前面,拐進某條弄堂就是繽紛耀眼的桃花,襯着爬山虎新綠的牆壁,夭夭灼灼。從樓上望去,那些花深藏不露。能夠看到的是對面小區門口的走道上那三五株桃花。剛剛開了幾朵,將要燦爛怒放。春天啊!
2022年4月1日午
(胡廷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