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與老子為什麼可以相提並論

本文要點

我們現在談論尼采和老子思想的碰撞,主要是因為他們對相似問題的關注造就了尼采與老子互為闡釋的可能性。

尼采所説的“生成”和老子所説的“道”很相似。因為在一個動態的世界裏,一切皆生成,用“生成”這個包含極大變數的詞來涵蓋一切,可以追溯到天地產生以前,因此它也意味着是世界的本原。

人會產生比自然強烈的慾望,這是人性的弱點,老子試圖用清心寡慾來克服人性的弱點。尼采則看到,人作為強力意志的集中體現,有可能以強力意志來克服人性的弱點。其實,若要使比自然強烈的慾望平靜下來,也要靠強力意志才能做到。

尼采與老子,時間上跨越兩千餘年,地域上橫跨歐亞兩洲。若按老子“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説法,他們之間是絕不可能有任何關聯的。可是人們偏偏喜歡把這兩位時空上相距遙遠的思想家聯繫在一起。郭沫若曾經説過:“德國的青年如於老子的鏡子之中照出尼采的面孔,猶如我們在尼采的鏡子之中照出老子的面孔一樣,那是我們可以互相欣幸的。”藝術家木心則説:“常言道,尼采哲學存在於尼采之前,老子莊子,便是尼采之前的尼采。”有一些學者專門把尼采和老子進行比較研究,還有一些學者把尼采和老莊放在一起研究。他們對尼采和老子的興趣,引導我在翻譯尼采的過程中特別關注尼采和老子的相似觀點,促使我深入發掘他們思想深處的共同之處,從而形成我自己關於他們在一些關鍵問題上互為闡釋的思考。

對相似問題的關注

尼采在其著作中僅兩次提到老子的名字,一次是在《反基督之徒》的32節中,尼采在談到反現實主義者的時候説,若是在中國人中間,反現實主義者會使用老子的概念;另一次是1888年6月14日在致他的音樂家朋友彼得·伽斯特的信中,談到他發現一個法文譯本的摩奴法典時提到了孔子和老子。從文獻中幾乎找不到尼采和老子之間思想碰撞的直接的文字依據,網上有不少人引用尼采的話説老子“像一個不枯竭的井泉,深載寶藏”,但都沒有註明出處,至少我在科裏和蒙提納利編的《尼采著作全集》《尼采書信全集》以及1870年以前尼采的早期著作中都沒找到這句話。

尼采

我們現在談論尼采和老子思想的碰撞,主要是因為他們對相似問題的關注造就了尼采與老子互為闡釋的可能性。

世界是怎麼來的?這個問題很難找到一個準確的答案。當人類文明處於初級階段的時候,人類只能靠有限的想象力和對不可知、不可控事物的敬畏,來對世界作出解釋。在一切自然力的背後,似乎都有神在起着作用。就是到文明有了相當的發展之後,宗教也還是會告訴你,世界是神創造的。但是神又是誰創造的呢?一般人似乎不會去想比神更遙遠的事情。其實,神是人自己創造的。這跟人性本身的弱點有關。在廣袤無際的宇宙面前,人顯得那麼渺小,人類理性所能達到的範圍,遠遠不能窮盡天地萬物的豐富性。知識對人的挑戰是無止境的,人囿於自己的侷限,又不甘心於自己的侷限,所以需要更多獲取對自己有利、讓自己樂觀地生活下去的知識,這就是尼采所説的“快樂的知識”。對於人類無法解釋或者不願意解釋的問題,人們往往將其歸諸於神或上帝。

尼采和老子在他們的哲學中正是顯著關注了這些問題,從而形成了他們互為闡釋的可能性。

老子認為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不斷的變化之中,所以他説:“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道”之道,並非道家的道,“可名”之名,不能用來命名不斷變化中的事物,也就是説,用相對不變的定義和名稱來指稱一個變化中的事物,是會引起誤導的,所以只有一個暗示各種變數的“道”可以涵蓋一切事物,這個“道”成為道家思想的根本之根本,可謂“不可名之名”。而尼采繼承古希臘前蘇格拉底哲學家如赫拉克利特等人的思想,也認為萬物本身根本沒有真正的存在,一切都在不斷變化,所以天地宇宙間沒有存在,只有生成,而且他也特別指出了語言藉助於涵義相對固定的詞語、定義、概念的表達上的侷限性。德語中的das Werden相當於英語中的becoming,是動詞werden的名詞形式,含有演變、發展的意思,哲學上一般將其翻譯成中文的“生成”。

何為世界的本原?

老子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顯然老子認為道是世界的本原。那麼道又是什麼呢?老子説:“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按老子這些説法,道是一種混成之物,存在於天地之前,它無形無聲,觸摸不着,獨立存在,循環往復,不改混成之物中這樣一種多樣性的轉化、變化的狀態,但它又不是現象之物、個體化之物。老子説“道大”,因為它無處不在,可以是無窮大,但是它和域中四大的其他三大不一樣,它不是一種物理概念,它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無法捉摸,卻可以造就現象界的天地王,可謂大矣,但是因為是人在闡釋這一切,所以它最終還要回到人對它的闡釋上,所謂“道法自然”就是表示人認為道是按它本然的存在方式存在的。所以,道既是萬物的本原,又包含在作為現象、個體的萬物之中這樣的觀點才會被人接受。

尼采所説的“生成”和老子所説的“道”很相似。因為在一個動態的世界裏,一切皆生成,用“生成”這個包含極大變數的詞來涵蓋一切,可以追溯到天地產生以前,因此它也意味着是世界的本原。後來,從《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説》開始,他用“強力意志”一詞來表達他對世界本原的看法。周國平認為,強力意志在尼采那裏“獲得了本體的意義,尼采用它來説明無機界、有機界和人類社會的一切現象,把萬物生生不息的永恆生成歸結為強力意志。”米歇爾·哈爾認為,強力意志這一術語一方面“適用於每一種可能的力量:它不完全指以心理現象為基礎的那些力——即肉體的衝動——更確切地説是指一切世界現象。另一方面,這詞更精確地適用於這些力的內在動力,適用於使這些力有資格成為力的傾向性。”關於Wille zur Macht這個術語,國內有各種不同的譯法,最常見的有“權力意志”和“強力意志”,從尼采著作中這個詞所包含的意思來看,兩者都可接受。但“權力意志”這個詞在中文裏會造成過於政治化的理解傾向,筆者認為還是譯作“強力意志”好。然而,翻譯造成的理解偏差還不止於此。Wille和中文的“意志”是否就完全對應了呢?現代漢語中的“意志”一詞是指“決定達到某種目的而產生的心理狀態”中該詞條)。無論叔本華還是尼采,都認為意志無處不在,不僅存在於有生命的世界,也存在於無生命的世界裏,所以就不完全是我們中國人所理解的意志,而應該像米歇爾·哈爾那樣作出全面的理解。尤其是若把無機世界的強力意志理解為一種心理狀態,那就是很大的誤解了。所以還是將翻譯過來的這個“意志”理解為“傾向”“趨勢”更為妥當。在生成中,一切現象和個體來了又去,唯獨力永在。生成是動,是變,沒有動和變,就沒有力,所以生成和力同在。但是在沒有第一推動力的情況下,必須有對力的訴求傾向,才會有力,有生成。這就是哈爾所説的使力“有資格成為力的傾向性。”傾向性應該是內在於力並訴諸於力的,使力有自為的趨勢和增強的可能性,但又在各種強力意志的作用下增強或減弱。這樣就和老子的“道法自然”有很相似的地方了。而力的傾向性或意志和力本身就好像陰和陽,它們在萬物中使“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

尼采的“強力意志”和老子的“道”儘管各自背景迥異,構思所依據的自然、社會狀況迥異,但是在世界本原問題上,無論是視角還是闡釋方法,都有很多相似之處。

人性的弱點何在?

老子和尼采都深諳人自身的侷限,也就是人性的弱點。人在他認識的人和不認識的人之間會有事實上的親疏之別,人對他熟悉的事物和不熟悉的事物會有不一樣的情感態度,人喜歡以自己作為萬物的尺度。尼采和老子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也驚人地相似。

老子提倡“無為”,就是害怕人總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來看問題,從而誤解自然,做出違背自然的事情。他認為“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也就是説,人所理解的“為”,恰恰不是道的“為”,道的“為”是要合乎自然,而不是人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來看待一切,做任何違背自然的事情,例如強調仁義,強調善,強調道德,強調向聖賢學習,其中的人為因素太多,這樣反倒走向反面。老子在這裏説的正是人性的弱點造成過多的人為因素,從而違背了自然。他認為真正的善應該像水一樣,“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所以水接近於道,因為水的善利萬物並非刻意為之,沒有人的感情因素在內,而是自然而然。老子提倡“上善若水”,就是提倡擺脱人性的弱點。

尼采認為,人性擺脱不了的缺點,即人的能力尤其是人的認識能力的有限性,人總是帶着感情,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問題,所以看出去總是片面的,有偏見的,而且總是自認為自己親眼所見,不可能是不真實的,於是就引發了關於真實性、關於誠信、關於道德等的無休止的爭論,甚至戰爭也由此而發生。這是因為真實性問題、誠信問題、道德問題等都有一個視角的問題,也跟人的感情容易造成偏見的傾向有關。所以尼采提倡“視角主義”“超善惡”“超人”等來儘量暫時克服人自身的缺點。尼采説過:“總的來説,‘認知’一詞有意義,世界就可認知:不過它可以做其他解釋,它沒有任何一種意義支撐,卻擁有無數意義。——‘視角主義’。”“視角主義”是鼓勵對同一事物多視角地去看待,允許有多重解釋、多重意義。而“用來説明一種有着最高類型之良好教養的‘超人’一詞,和‘現代’人、和‘好’人、和基督徒及其他虛無主義者相對立——一個在道德否定者查拉圖斯特拉口中變成了非常深思熟慮之詞的名詞——卻幾乎到處都被十分無害地按一種價值的意義來理解,而這種價值的對立面出現在查拉圖斯特拉的形象中:要作為半‘聖人’、半‘天才’的一種更高之人的‘理想主義’類型來説話……”這種半“聖人”、半“天才”和老子所説的“聖人不仁”中的“聖人”應該是很相似的。但是,超人只是一種目標,即使在某一事件中當了一回超人,我們還是擺脱不了人性的束縛,總是會回到這種束縛中來。所以超人是人不斷的目標。

最後,還有一個問題必須説清楚。有人會提出,老子提倡清心寡慾,尼采所説的強力意志,體現在人身上,就是一種欲求、要求、慾望,怎麼會和老子走到一起去呢?這確實是兩者之間的區別,但是並不妨礙我們從他們的觀點中看出人性的弱點。人會產生比自然強烈的慾望,這是人性的弱點,老子試圖用清心寡慾來克服人性的弱點。尼采則看到,人作為強力意志的集中體現,有可能以強力意志來克服人性的弱點。其實,若要使比自然強烈的慾望平靜下來,也要靠強力意志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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