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峁古城的重新發現,讓我們有理由相信,它是華夏文明的可信源頭之一;它是文字前的中國,制度文明開始的地方;它是我們可以和祖先對話的地方。這也是它的魅力之所在
2012年秋天,中國考古界有一個“石破天驚”的發現:一座碩大的史前古城——石峁古城重新被世人認識。2021年初,作為中國唯一上榜者,它入選美國考古學會期刊《考古》“過去十年世界十大考古發現”。這座由石頭築成的古城,位於陝西榆林神木高家堡鎮,地處黃土高原北部、毛烏素沙漠南緣,黃河一級支流禿尾河及其支流洞川溝交匯處被稱為“石峁”的台塬梁峁之上。
發掘中的石峁遺址金字塔式建築皇城台(9月12日攝,無人機照片)。新華社記者陶明攝
因為靠近明長城高家堡附近,長期以來,這裏被認為是長城的一部分,雖被保護,但沒有引起足夠重視。直到2012年,考古專家經過系統勘察,結合科學檢測手段,確認這是一座興建於距今約4300年、廢棄於距今約3800年的巨大城址;是已知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面積最大的,但是沒有任何文字史料記載的遺址。甫一發現,它就被評為當年中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之一。2019年,石峁遺址皇城台大台基遺蹟再次入選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石峁也被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
這是位於陝西省神木市的石峁遺址(2017年11月19日無人機拍攝)。新華社發
據研究,石峁古城與黃帝部族活動的區域和年代大體相當,很可能為黃帝部族所居。在石峁古城發現了不少青銅器,有學者提出石峁城當時已進入青銅時代,按年代推斷,有可能是夏都。4300年前,這裏的農耕文化與遊牧文化開始融合,社會制度開始形成,文明曙光初現。
石峁古城的重新發現,讓我們有理由相信,它是華夏文明的可信源頭之一;它是文字前的中國,制度文明開始的地方;它是我們可以和祖先對話的地方。這也是它的魅力之所在。看着那散落在方圓幾平方公里內無以計數的史前石頭,自然而然引發我們叩石問史的興趣。
石破天驚的發現
2011年,石峁遺址系統考古工作正式啓動。一年後,40多位中國考古專家聯合考察後向社會發布:石峁遺址是已發現的中國史前時期規模最大的城址。不僅如此,這座古石城由皇城台、內城和外城三部分構成,已經具備有文字記錄以來國家都城的基本形制。這一石破天驚的發現,對於探索中華文明起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當年就有考古專家給石峁古城戴上了“華夏第一城”的桂冠。
陝西神木石峁遺址皇城台發掘區。新華社發
石峁古城帶給人們許多“驚喜”。這是一座石砌城垣,氣勢恢宏,構築精良,為國內同時期遺址所罕見。城內密集分佈着宮殿建築、房址、墓葬、祭壇、手工業作坊等龍山文化晚期至夏代早期遺蹟。石峁石城內城牆體殘長2000米,面積約2.35平方公里;外城牆體殘長2840米,面積約4.25平方公里,相當於5至6個故宮。其規模遠大於年代相近的良渚遺址、陶寺遺址等城址,成為已知史前城址中最大的一個。
據考古勘探確認,石峁古城遺址由皇城台、內城、外城3座基本完整並相對獨立的石構城址組成。考古專家做了這樣一個形象比喻:如果説石峁古城的外城相當於北京城,內城則相當於紫禁城,皇城台便是故宮中央的太和殿等建築。
其中,皇城台修建得最早,建於龍山中期或略晚(距今約4300年),其南北兩邊是深溝,在西端合二為一,只有東北邊跟其他山峁相通,主要通道是一條直通東門的緩坡道路,稱皇城大道。內城牆以皇城台為中心,向東北方向展開,呈環形帶狀,遠遠望去,像斜掛在山坡上。再往外就是外城牆了,以東門為中心向四周合圍,依山勢、地形蜿蜒而去,將內城緊緊包裹起來。城牆大部分處於山脊之上,高約3米,寬約2.5米,全程長度5700餘米,全為石砌城牆。城牆外則是深溝,將石峁城基本閉合起來,形成了一個相對封閉的獨立空間。這種格局,很像今天北京、西安古都的形制,易守難攻,這也符合都城建設的特徵。
2011年,考古專家與文博專家在陝西神木石峁文化遺址進行現場調研考察。 新華社資料片
石峁古城設計精妙,以整座石城的東門為例,外城東門位於遺址區域內最高處,由“外甕城”、兩座包石夯土墩台、曲尺形“內甕城”“門塾”等部分組成,朝向4000多年前夏至日出的方向。在上古生產力極低的情況下,能做成這麼精確、宏偉的建築,實在讓人驚歎。
城中另外一處建築“祭祀台”也體現了石峁先民的智慧。它坐落在外城南城牆外的大山頂上,呈層階結構,共3層,遺物集中。其地勢雖沒有東門高,視野卻比站在東門上還要開闊,這一方面説明當時的祭祀文化已很成熟,另一方面説明先民已具備了城市規劃意識。
石峁帶給我們的驚奇還有很多,如皇城台上神秘的加工作坊、大型宮殿、宗廟,各種精美的器物等。所以有學者總結出它的五個“第一”:史前第一城、陝西第一都、玉石第一城、河套第一都、絲路第一城。隨着考古發現和研究的不斷深入,石峁的“第一”也許會越來越多。
震古爍今的輝煌
作為“華夏第一城”的石峁古城,如果僅僅以其“大”為第一,尚不足以概括它的美名,石峁先民在其中創造的震古爍今的文明成果,才是這一美名的“內核”。
從建築角度看,石峁的發現再次改寫了歷史。傳統研究認為,城牆的馬面結構在商朝後出現,但石峁東城牆就有完整的馬面;不只是馬面,石峁古城對於甕城、角台、紝木(讓石牆更結實的牆內支撐用木材)等的應用,截至目前在中國城建史上都是第一次。
石峁是石器時代玉的集大成者。石峁藏玉於城,僅全球公立博物館展示、收藏的石峁玉器就有五六千件之多。中國古文獻中一再講到的瑤台、玉門等神話建築,顯然和玉石材料有關,由此直接催生中國人有關瓊樓玉宇的夢想。但之前的考古鮮有見到玉質建築。石峁古城牆藏玉再次改寫了歷史:玉質建築不是古人的臆造和杜撰,而是以穿插或者裝點着玉器的建築作為原型被神話再造的結果。
石峁玉器品式多樣,有祭祀、宗教用的玉圭、玉璧、玉琮、玉刀等,也有生活用品、裝飾用品。石峁玉器體現了石峁先民的信仰和精神生活,表現了他們的天地觀和以玉通神靈、祖先的傳統。可以説,石峁禮玉傳統影響深遠,成為中國大地上共同的文化傳統——遠在政治統一之前,先有了玉文化“統一”的中國。
石峁的製造工藝也已達到相當的水準。考古工作者在發掘過程中,出土了上萬根由動物骨頭打磨而成的骨針,其中最細的甚至達到了毫米級,並且有相應作坊,證明石峁先民工藝製作之先進。在遺址中發現的紡織品,經初步鑑定,其原料為苧麻類纖維,這説明石峁先民已經懂得人工紡織,並開始有意種植苧麻,證實了“北麻南絲”不虛。通過對石峁遺址已有農作物遺存的分析,揭示出粟佔據這個遺址農業生產的主體,而其他同時期小型遺址以黍為主。這暗示石峁先民與鄰近小型聚落先民的等級差異,作物也呈現“城鄉差異”。
考古發現表明,石峁先民的等級、集權制度已形成。石峁古城的建造和佈局,本身就説明當時較高的集權程度。從皇城台等一系列的建築、設計和出土文物看,石峁人的集權體制已具雛形,而且得到有力貫徹。石峁遺址出土玉器約幾千件,五彩斑斕,形態各異,是權力身份的象徵。皇城台牆體表面的菱形眼紋裝飾圖案,兩眼齊平,眼眶突出,幾千年風吹雨淋,依舊炯炯有神。想必那時的統治者,把威儀感和震懾力看得非常重要。
圖為石峁古城的核心保護區——皇城台的外砌城牆外立面上的一雙菱形“眼睛”。新華社記者馮國攝
石峁雖是出土玉器最多的古遺址,但周邊並無玉礦。經過考古學家考證,玉石主要來自甘肅、青海的祁連山一帶,晚期還有更遠的崑崙山,證明石峁時期就有了上古“絲綢之路”的雛形。除了玉器,考古學家還發現了鱷魚皮的痕跡,它們肯定來自更南邊的沼澤地區。這説明,石峁先民的經濟活動已非常活躍,以石峁為中心的經濟活動已經散播到東西南北各方。
石峁先民的藝術水準已經達到一定高度。石峁城牆內發現大量石雕,石雕內容大致可分為神面、人面、神獸、動物和符號五類,精巧傳神,反映了石峁先民高超的藝術水平和精湛的雕刻技藝。讓人驚歎的是,石峁遺址城牆上雕刻的神面,和三星堆出土的青銅獸面,都有着相似的“大眼咧嘴”的表達。
石峁遺址出土的石刻。新華社資料片
考古人員還發現了數量不菲的壁畫,這些壁畫以白灰面為底,用紅、黃、黑、橙等顏色繪出幾何形圖案,説明石峁人已經具有相當的繪畫藝術修養。從殘留的遺蹟特徵判斷,繪製這些壁畫的工具應該就是毛筆或毛刷,這意味着,中國“文房四寶”中的毛筆,很可能4300年前就已經被石峁先民發明了。石峁遺址還出土了23件口簧——被稱為人類擁有的第一件樂器。這是目前已知世界範圍內時間最早,數量最大的一次口簧發現,是世界音樂史上的重大發現。
石峁遺址出土的口簧。新華社資料片
可以説,石峁先民創造的輝煌,改寫了不少歷史認知,為5000年的中華文明提供了諸多難得的實物佐證。不少專家認為,石峁時期是中國文明的前夜。進一步,那時的技術、社會、經濟、文化已經達到相當高度,我們有理由相信,石峁已經進入了文明時代。
石沉大海的寂寥
讓人匪夷所思的是:歷經幾百年建成的石峁古城繁華過後,一朝灰飛煙滅,從此埋葬於歷史塵埃深處。那麼,是什麼原因導致了石峁古城的衰落,以至不見於史籍記載呢?
是戰爭所毀、天災所毀、瘟疫襲來,還是氣候變遷、自然遷徙?目前考古專家並未在古城遺址中發現確切的證據和痕跡。
有考古專家在一座貴族墓中發現了一枚鴕鳥蛋殼,由此推斷,石峁古城那時或許還是一個適合鴕鳥生存的氣候濕潤、水草肥美的好地方。也許是氣候漸漸從温潤變得乾燥寒冷,自然環境不斷惡化,讓石峁古城裏的人最終選擇棄城而去。但附近沒有發現類似的蛋殼,一枚蛋説服力不強。上文提到,當時石峁對外貿易已較為發達,很可能鴕鳥是從南方貿易來的,“氣候説”不能令人信服。
根據考古發現,石峁古城在歷史上是被突然廢棄的。合理的解釋是:他們被異族入侵,並在戰爭中失敗。根據《史記》記載,大禹的兒子夏啓,起兵殺死伯益,建立了“家天下”的夏朝。西北強大的有扈氏部族不服,與夏朝爆發了戰爭。夏啓經過幾年戰爭,徹底消滅了有扈氏。那麼石峁是否因戰爭而消亡呢?史書記載了夏,卻沒有關於石峁的隻言片語,此説也不能確證。
石峁遺址內出土的陶鷹。新華社發
還有一個關於石峁消失的民間故事。遠古時期,有姊妹二人分別駐守兩座城池,姐姐駐守離石峁城40餘里的東城(考古有發現這樣的古城遺址),妹妹駐守石峁城,兩城各掛一口金鐘,遇有緊急情況只要一敲金鐘,必聲傳另一城堡,另一方馬上就會馳援。但那妹妹閒得無聊,有一天便敲響金鐘取樂,試探姐姐是否真來救她。姐姐聽到鐘聲,不敢怠慢,帶領人馬飛奔而來,方知虛驚一場,當下嚴厲訓斥妹妹一頓,又好言開導一番就回去了。不久這邊鐘聲又響,姐姐以為又是妹妹惡作劇,便不當回事,後狼煙四起,方知大事不好,急帶人馬來援,但城已破人已亡。從此以後石峁成了廢城一座。這是狼來了故事的另一個版本,説石峁這樣被毀也不足為憑。
不管是何原因,在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石峁就這樣突然被埋葬在黃土之下,沉寂了,變成了毛烏素沙漠和黃土高原的一部分。歷史就是這樣詭異,曾經的存在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又會在遙遠的未來重現,帶給人們無窮的驚喜與想象。
秋日,站在梁峁之上,看着這大漠古堡,聽着這瑟瑟秋風,感受着這無聲歷史,不由得湧起吟誦激情:
《秋臨石峁》
蒼天飛鳥盡,石峁寂無痕。
多少波瀾起,共偕歲月沉!
水落石出的期待
石峁先民們耕種過的良田、祭祀過的高台、舉辦過的儀式都早已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是滿目蒼涼,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和古人對話的熱情,因為石峁給了我們更多關於文明的想象空間。
有學者認為,人類文明首先發端於西亞,以城邦為特徵,西亞率先進入國家時代和西方史學界定義的文明時代。石峁,正是東亞追趕並領先全球文明的發生地。
石峁的存在,有可能一朝破解中國考古迄今最大的“懸案”——黃帝之後的“夏”在哪裏?無論從規模,還是從文明發生時的區位、地位看,石峁都有可能是夏都。有專家以“世界之石峁,中國之夏都”來概括石峁。隨着考古的後續發現,這一結論可能水落石出。
商代、周代青銅器的基本圖紋傳承於石峁,玉器、禮器的形制也繼承了石峁。這不僅有力否定了石峁文明“西來説”,更説明商周文明上接石峁,石峁是華夏文明的重要源頭。石峁玉文化被商周所全盤繼承,商周青銅器上出現最多的饕餮紋也繼承於石峁;城市建設方面,最早出現於石峁的城防佈局,城市中軸線理念,馬面、紝木等技術一直傳承到明清。
石峁遺址出土的人面形玉佩。新華社資料片
中華文明5000年來連續不斷,石峁是其中重要的節點。石峁之後,雖然再無煌煌石城,但後人們走向平原,走向更廣闊的天地。類似石峁的集中、統一也早已成為中華民族的核心價值和認同,成為中國文化的核心底色;實體的“中國”也不斷擴大,最終成為泱泱大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石峁人也隨着民族融合的腳步,融入茫茫九州……
站在石峁之巔俯瞰石峁古城,這個曾經的世界中心,如今已處偏遠之地,安詳地佇立在台塬梁峁之上,沉寂無聲。遙想范仲淹當年巡邊經過麟州(即神木),那種“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的悲壯豪邁之情,是否也感染了石峁古城,讓它緊閉城門,靜靜地在時空裏守候,等待合適的時間,讓後來人將幾千年的謎底一一揭開。
不管風雲如何變幻,上古的石峁人,用他們足夠的智慧和有限的工具,留給後世眾多的文化和遺存,也留給了我們眾多的驚喜和啞謎。在時光的眼裏,一瞬可能變成永恆,一事可能變成傳奇。石峁留給我們的永恆和傳奇,有待一輩一輩接力去挖掘、去探索、去解謎。這不正是石峁的魅力所在嗎?
很想穿越時空,同石峁先民對話:
《問石峁》
深藏萬載願,冷眼品河山。
莫道風雲遠,猶餘歲月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