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花還白的氣味

猿澤池 Sarusawa Pond 1933

◎潔塵（作家）

2017年冬天，在奈良時住在興福寺猿澤池邊上。猿澤池太有名了，早在奈良時代（公元710-794年）就成了造園代表作了。

頭天晚上黑乎乎地入住了，第二天早早起來去逛了一下。是一片不大的水景，印象平平。這個古典庭園我很快就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幅畫，土屋光德繪的《奈良猿澤池》——窄幅，彷彿是從窗口切出去看到的景緻。猿澤池邊，近處的柳枝光禿禿的，已經開始掛冰凌，可見雪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一個和服女子撐着傘從柳樹前低頭走過。稍遠處的池水青藍白灰，正在逐漸封凍之中。很簡單的一幅日本畫，但氣息相當幽微動人，讓猿澤池有了一種神奇的韻味。

我去的時候，是初冬，沒有下雪。我覺得有點後悔，那個早上的造訪太潦草了。如果當時我也從窗口望一望呢？

奈良我前後去過三次，注意力和寫作着力點都在唐招提寺。在四方田犬彥的《磨滅之賦》一書時，我讀到這麼一段——

歌人北原白秋在五十二歲時失明瞭，三年後他發表了最後一部歌集《黑檜》。題名雖然有黑字，歌中描寫的盡是涼夜月光和靜水的映像。

明月泄清寒，凝神望紙窗，雙目漸渺盲

月魄澄素光，我心淨如水

盲佛坐幽堂，天風輕撫之

雙目雖枯盲，尤見靜慈光

最後兩句，是他在盛夏走訪唐招提寺時，坐在鑑真和尚像前詠出的。鑑真五次渡海失敗，後來以失明之身從唐土來到奈良，在東大寺大佛殿設下戒壇。雙目失明的白秋站在這位高僧坐像前，感受到了吹拂在像上的柔風。與鑑真和尚一樣，白秋喪失了視覺，以此為代價換來了觸覺上的觀想之力。

我去過三次唐招提寺，裏面的兩塊句牌也看到了三次。一塊是松尾芭蕉的那首題贈給鑑真和尚的俳句，“綠葉滴翠，為師拭去眼中淚”；還有一塊是北原白秋的歌牌，“將水楢柔軟的嫩葉作為眼睛，嗅到比花還白的氣味”。

在北原白秋的筆下，帶香氣的樹是最美的。這可能跟他喪失了視覺，嗅覺更加發達有關係。

水楢是日本橡木的一種，有特別的木香。超過20年的水楢木桶盛裝的威士忌，會有一種被稱為“東方禪味”的類似沉香、檀香和伽羅薰香混合的味道，被很多威士忌玩家所追捧。檜木，也有獨特的木香。黑檜是檜木中的上品，聶紺弩有詩句雲：“終日執柯以伐柯，紅松黑檜黃波羅。”水楢和檜木都是特別珍貴的樹種，成材時間很長，質地細膩堅實，常用於傢俱和雕刻。我在箱根還泡過一整塊檜木挖成的湯池，堪稱奢華。

不知道北原白秋拜訪唐招提寺寫下的盲佛之句，在寺內是不是也立有句牌？我沒有看到過。按道理應該是有的。去了三次都看不到，回頭在書裏遇到，這種感覺真有點茫然無助。

北原白秋，明治末期至大正時期的詩人、俳人，生卒年為1885—1942。出道後不久就有名句面世——“燁燁耀眼煤氣燈，我觀街上暴風雪。”白秋是南方人，東京的煤氣燈和暴風雪對於他來説都是新鮮的景緻。

2022年，看了張律導演的電影作品《漫長的告白》。這是一部質感十分優異的電影，講的是三個北京人（分別由倪妮、辛柏青、張魯一扮演），在日本一個叫柳川的小城市重逢後的各種往事糾纏。還有一個日本男青年的角色，是池松壯亮扮演的。在這部電影裏，中野良子還出演了居酒屋老闆娘的角色，“真由美”老了，但魅力十足。

柳川在日本福岡縣的一個小城，因河道眾多被稱為“水都”。在《漫長的告白》裏，柳川那些彎曲的河道、寧靜的小巷，十分迷人。電影裏提到柳川是小野洋子的故鄉。柳川也是北原白秋的故鄉，設有專門的紀念館。我和好友正在商議2023年秋天的日本行線路，其中，柳川是我們想去探訪的地方。

關於奈良，我還有哪些鮮明的記憶呢？被鹿在屁股上啄了一口可以算，還有，唐招提寺的苔蘚……又回到唐招提寺了。我已經寫了不少了。另外呢？我突然想起東大寺的那場暴雨。

東大寺的宏大讓我有點失語，每次都進去轉一圈就出來了。但那次盛夏突至的暴雨讓我在東大寺多停留了一陣，放眼望去，闊大的庭園，從天而降的暴烈銀絲，猛地砸向地面，騰起一陣陣的水霧。我的身邊是淨手池，白白的竹子擋板，竹製的長柄水勺，勺底刻有“奉納”二字，反扣在竹板上，特別的安靜柔順，有一種比花還白的氣味。2023.6.3

供圖/潔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