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灣東經117度58分40秒,北緯38度52分。時隔26年,老大仍然留存着當年頒發的海葬證明,上面清晰地記載着母親骨灰海撒之處。
這個清明節,姥爺手捧2歲外孫女小仙兒(化名)的骨灰,將她葬在了一棵桃樹下。
換上可降解骨灰盒,家人期望小仙兒化作桃樹,來年開出粉色的花。
開了25年海葬船的老船長陳琦也正忙碌着。在海上,他打開一封父母寫給女兒的信,對着湛藍的大海與滑翔的海鷗讀了出來。當年女兒骨灰海撒於此,從此父母的心也牽掛於此。
這些年來,節地生態葬被越來越多人所接受和選擇——節地生態葬包括但不限於自然葬、海葬。兩種形式都不留存骨灰,自然葬將骨灰埋於土中,海葬則將骨灰撒於海中。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自北京市民政局獲悉,從1994年推行海葬、2016年推行自然葬以來,北京市共舉辦580餘批次骨灰撒海活動,2.5萬餘份骨灰魂歸大海,5000餘人選擇了骨灰自然葬。
清明時節,船長結束一天工作後,遙望大海,決定自己來日也要埋骨於海中。
他始終相信,在風吹過的每一片樹葉裏,天空落下的每一顆雨滴裏,我們與所愛之人,終會相見。
遺願:來於自然,歸於自然
“柳條百尺拂銀塘”,以此形容長青園,再合適不過。這個仿若公園一樣的陵園,同時承載着自然葬、海葬、骨灰立體牆、植樹葬等多種節地生態葬形式。
“隨着城市建設、新農村建設加快推進,殯葬用地不足的問題日益凸顯,推進節地生態安葬是必然趨勢”。貝殼財經記者自北京市民政局獲悉,北京正大力推廣各種生態葬方式。
什麼是真正的節地生態葬?(北京八寶山禮儀有限公司)長青生命紀念園負責人許朝陽的理解更為熟稔——節地生態葬分為兩種形式,一種在下葬後保留骨灰,比如骨灰牆、樹葬、草坪葬、花壇葬。另一種在下葬後不保留骨灰,使骨灰自然降解,也不建設墓基、墓碑和硬質墓穴,包括自然葬和海葬。
▲節地生態葬的官方釋義
早在1994年,北京就開始推行海葬。到了2016年,為節約資源、保護環境,民政部等九部門聯合發佈《關於推行節地生態安葬的指導意見》,鼓勵和引導人們採用樹葬、海葬、深埋、格位存放等不佔或少佔土地、少耗資源、少使用不可降解材料的方式安葬骨灰或遺體,使安葬活動更好地促進人與自然和諧發展。
新型生態安葬形式——自然葬應運而生。長青園也是從這一年開始建設自然葬區域。
目前,北京八寶山禮儀有限公司可提供骨灰海撒服務,北京市太子峪陵園、北京市長青生命紀念園、北京市昌平區佛山陵園、北京市昌平區天壽陵園、北京市昌平區景仰園骨灰林管理處、北京市長安園骨灰林和北京市八達嶺陵園等7個陵園可以進行骨灰自然葬。
走進長青園的自然葬園區,中央湖泊上,還未褪去黃色茸毛的小鴨子在湖面上覓食,湖旁垂墜着剛抽出嫩綠色枝芽的柳樹。木質小道一旁是松柏,樹下安置着幾塊大石,用以放置紀念物。
清明時節,長青園內春日暖風拂面,樹上繫着的祈福絲帶飄起,風鈴聲清脆。四位家屬走到一棵樹下,男子將手中白色菊花放在樹下石頭上,女子則將帶來的紅色玫瑰乾花瓣從包裏拿出拆開,撒在石頭上。思索了一下,又用手將花瓣攏出了形狀,遠遠看去像一顆絳紅色的心。
他們稍稍退了一步,並排站好,對着身前草坪,也就是老母親埋葬的地方,鞠了三次躬。
一年又一年祭拜,他們眼看着長青園的植被愈發茂盛,妹妹嘴角上揚,“我們以後也要埋在這裏,和老母親團聚”。
▲長青園。貝殼財經記者 林子 攝
許朝陽介紹,長青園在建設自然葬的第一年,安葬了1200餘份骨灰。2018年建設二期後,可用於自然葬的土地達到5500平方米,可安葬骨灰總數量達到55000份。
他表示,如果家屬提早屬意自然葬,火化當天可以不購買骨灰盒,而是放進骨灰袋裏。在業務辦理點報名後,長青生命紀念園會根據當年工作安排和業務辦理先後通知家屬前來安葬。
安葬當天,長青生命紀念園服務人員將為家屬單獨舉辦相對私密、莊重肅穆的告別儀式,並將逝者骨灰放入專門的可降解骨灰罈中,以黑傘護送骨灰到葬區。此時的草坪已經按一定規格打好了直徑約30釐米、深度約60釐米的穴位,家屬在工作人員引導下,親手將骨灰罈放入穴位中,撒入花瓣,填土並將草皮覆蓋於穴位之上,安葬隨之完成。
除了老人遺願,對於一些父母而言,為孩子選擇自然葬也是出於習俗。
小仙兒離開父母時,只有2歲8個月。
2月的一個下午,小仙兒在小區跑跑跳跳唱着《兩隻老虎》,一輛轎車左轉彎不慎將其捲入車底。歌聲和小仙兒的心跳停止在這一刻。
小仙兒離開第16天后,父親來到九公山長城紀念林陵園(以下簡稱“九公山”)。按照家人講究,小孩意外身亡,要深埋於地下,不能立碑,不能立墳頭,只有樹葬才符合要求。
樹葬:人化為樹
北松柏南桂花
不同於長青園的免費自然葬,小仙兒父親到訪的九公山,可以付費選擇不同規格的樹葬。
3月29日,貝殼財經記者前往近100公里外的九公山。儘管已經接近4月,但郊區依然春寒料峭,山腳下的山桃花剛冒新芽。細雨中,身穿黑衣的家屬沉默不語,等待工作人員帶領坐上陵園內擺渡車,前去祭奠親人。
乳黃色建築上鑲嵌着白色圓形雕花,側面佇立着數根高大的白色羅馬柱,走進對開的棕色大門,進入了九公山接待大廳。工作人員介紹,九公山整體山場佔地面積7500畝,目前開發了接近300畝,做成了七個園區,其中樹葬主要集中在兩個園區——功澤園和福澤園,規格不同,價格也拉開差距。
無論是雙穴還是多穴,九公山的樹葬都會默認配備墓碑和墓穴,除非親屬要求並寫一份證明,陵園可以取消墓碑、墓穴,更換可降解骨灰盒。
乘坐擺渡車,貝殼財經記者抵達功澤園,看到尚有餘地在開發,無名卧碑並排放好,中間使用白色柵欄隔開,松樹、黃楊或紅柳已經被種在卧碑後面,只到膝蓋高,售價為56680元/套。
▲九公山。 貝殼財經記者 林子 攝
貝殼財經記者採訪瞭解到,福澤園的樹葬售價更高,根據雙穴、四穴等規格不同,價格在8萬元-20萬元之間,八穴最高售價為32萬元。
剛開春,福澤園的樹木仍套着保護袋。這裏的品種與功澤園無異,且無法完全根據心意更換樹木,例如桂花樹很難在北方存活,即使親屬自己購買樹木,也難以實現桂花樹葬。
正因此,樹葬在品種方面也呈現出地域差異。
貝殼財經記者詢問另一家樹葬機構時,對方介紹,花壇葬收費7800元,樹葬收費12800元,其中樹葬只提供松柏,如果選擇桂花樹,需要增加費用至20000元。
而在記者瞭解到的南方城市,更為常見的植物還有羅漢松、榕樹、含笑、福木、梅花等,而花葬的種類則涵蓋了吉野櫻、八重櫻、流蘇、金毛杜鵑、平户杜鵑、茶花等。
▲貝殼財經記者 林子 攝
數十年來,李伯(化名)在這個行業浮沉,見證了植樹葬的興起和發展,他對此有着屬於自己的理解。
一棵大樹深植於土地中,樹冠多麼遮天蔽日,樹根就多麼盤根錯節。樹葬與植樹葬的本質不同,在於前者會將骨灰進行降解,最終人與樹木融為一體,而後者追求永久保存逝者骨灰,樹木只是逝者埋葬於此的地面標誌物。一旦選擇植樹葬,骨灰會被裝入極難降解的木質或陶瓷盒中,再套入水泥穴石穴內,穴埋入土地裏,阻擋泥土,也阻擋大樹的根系。
樹根與石穴彷彿獸類與牢籠。樹根永遠在尋找出路,根系過於弱小時,可能因石穴導致枯萎,而某日根系過於發達時,石穴又可能被掀翻。
即使能和諧相處,樹有壽命。小葉黃楊至少可以活20年,大葉黃楊則更不好養護,一旦死亡,更換樹木,才發現樹下的石穴已經歪了,“不便於樹根交互,不便於樹木養護,想做好,不容易”。李伯搖頭,他認為,不設置墓穴的樹葬,才是更加生態的選擇。
魂歸大海:
骨灰定位東經117度北緯38度
天下之水,莫大於海。比自然葬更早進入人們視野的,是海葬。
從大門進入長青園,徑直走去便是寬闊的小廣場,這裏矗立着海葬紀念牆。
藍色背景的牆上,按照年份名列着早已數不清的姓名。不過,貝殼財經記者注意到,自1994年起至2009年,數量極少,從2010年開始急劇攀升——這些姓名,是選擇海葬的逝者。
▲海葬紀念牆。貝殼財經記者 吉喆 攝
進入4月,一名少年前來掃墓。他的長輩生前曾和人約定要一起海葬,2017年魂歸大海。對於晚輩來説,這是一種更環保也更自由的方式。
“如果有一天我需要考慮自己葬在哪裏,我不希望自己一直在同一個地方,歸於海中,以後我想去哪,就跟着大海去哪”。長輩的選擇潛移默化影響了少年的選擇。
2021年12月,因為響應海葬,小景(化名)收到了青島民政局發放的1000元紅包,“感覺就像老姨給我發的紅包一樣”。那一瞬間,小景欣慰又難過。
小景的老姨去世後,小景代為操辦後事。當時青島大力倡導海葬,小景再三糾結與猶豫,還是選擇讓老姨“來於自然,歸於自然”,由此聯繫了青島海葬辦並預約了相關事宜。
這一次,小景發現,海葬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莊嚴、肅靜。當天上午7時30分,小景與同行人來到殯儀館領取骨灰和鮮花,將登船證佩戴在胸前後,坐上了前往碼頭的大巴。
小景仍然記得,當天的船稍微有些晃動,在莊嚴的儀式中,她將花朵和骨灰罈一起撒在了海中,骨灰罈在海面上漂浮了數分鐘,彷彿在做最後的告別,隨後緩緩沉入海底。
當天海葬的地理位置,仍被小景保存在手機中——那是老姨所在的地方。“海葬的過程讓死者有尊嚴,我們很安慰,百年後,我也希望可以選擇海葬”。小景感慨道。
▲小景供圖
而在更早的時候,選擇海葬是支持國家的一種方式。
“母親因為生我時難產,去世了”。清明時節,四兄妹在藍色牆前找到了自己母親的名字,最小的妹妹如今也已有68歲,提起往事仍然紅了眼眶。1954年,骨灰起初葬在雙塔寺公墓,隨後遷到八寶山革命公墓。恰逢此時,兄妹四人看到八寶山革命公墓正在宣傳海葬。兄妹們相信,既然國家提出了這種方式,倘若母親在世,1939年入黨的她也一定願意支持黨和國家的政策。
老大如今頭髮花白,卻依舊清晰地記得那是1996年5月11日,霧濛濛的清晨,10輛黑色轎車一字排開,等待着家屬。第一輛轎車專門留給逝去的親人。
在花瓣和送靈的鳴炮聲中,第一輛裝着骨灰盒的車打頭陣,10輛車依次點火啓動,像鯊魚鰭劃開海面,向天津出發。
天津港登船後,兄妹們來到了公海區域,伴着花瓣將母親的骨灰撒在了海中。渤海灣東經117度58分40秒,北緯38度52分。時隔26年,老大仍然留存着當年頒發的海葬證明,上面清晰地記載着母親骨灰海撒之處。
長青園記錄顯示,海葬工作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開展,對北京市民免費,自1994年至今,北京共組織骨灰海葬584批次,播撒骨灰25068份,隨行家屬79426人。
同樣約莫1996年,船長陳琦在大連也帶着乘客出發了。
那是一個普通的早晨,在大連星海公園晨練的人們忽然沉默地讓出了一條道。陳琦走在最前頭,後面人羣有的捧着骨灰,有的穿着孝服,還有的拿着花忍不住哭。他們知道,這是船長又要帶親屬出海了。
陳琦自1997年起受當地政府所託開始從事海葬,最初幾年選擇這種方式的人不多,他一年也就出海三五次。但這依舊改變了他的人生。
星海公園是陳琦更換的第6個碼頭。25年海葬生涯中,學生曾投訴殯儀館讓同學們“每天在哀樂中起牀上課”,開發商曾投訴“他在這讓我們房價都跌了”,與他同為競爭對手的船長倒是頗為高興,孜孜不倦地告訴陳琦的每一位客人,“那可是拉過死人的船,你敢坐嗎 ?”
事情悄然發生轉變。不知從哪一年起,陳琦受到的阻力小了。去年某日凌晨,他妻子接到一個電話,“我來諮詢海葬”。
“那麼晚了,你幫誰諮詢?”
“今年70多啦,幫我自己諮詢”。
做了25年海葬,陳琦愈發意識到,海葬不僅僅是一次儀式,而是一個從事前教育延續至事後祭奠的過程。人還在世時,如何產生海葬的儀式和願望,人過世後,親人如何祭奠同樣重要。
儀式感,是陳琦從家屬身上多次感受到的真實需求。
早些年他用旅遊船,沒有空餘地方讓家屬將骨灰盒替換為可降解骨灰盒,家屬只能蹲在地上換。去年他曾接待一户人家,爺爺當了一輩子海軍,選擇安葬在大海,奶奶則希望陳琦的禮儀隊能穿上海軍制服為他送行,公司只能婉拒。
如今,陳琦還在海葬的流程上增加了讓家屬親手放飛和平鴿的環節,湛藍的大海上,和平鴿帶着家屬的思念向天空飛去,也為家屬帶來了慰藉。
“一定要給海葬的逝者和家屬最後的尊重,這也是我們追求的目標”。陳琦對海葬未來發展有着明確想法。
受疫情影響,陳琦送走的逝者從每年八千人下降到了四千人,但人們對於儀式感的需求仍然不減。陳琦準備將大規模集體海葬改為小規模包船,價格雖然由數百元變為了一千出頭,但漲幅不算很大,海葬的環節更為私密,不少諮詢者都透露了相關意願。
作為生長在大海上的人,他聽説如今科技已經支持將骨灰製成礁石,沉入海底成為魚兒的家,自己正準備再加深瞭解。
提及環保,也有不少人擔憂認為,骨灰中含有磷,如果燃燒不充分就投入海中則對環境不利,骨灰火化是否有標準,是否有人對完全燃燒進行檢測 ?
對此,八寶山殯儀館火化室主任魏童告訴記者,我國大多數殯儀館在火化結束後,將骨灰單獨收集,保持骨灰原狀(塊狀)交於逝者家屬,確保骨灰的純淨度,這也是火化師職業技能標準的基本要求。
遺體火化爐爐膛平均工作温度在800攝氏度左右,最高達到1300攝氏度。有機物全部燃盡,所剩都是無機物。按照火化師職業技能標準要求,遺體火化要達到完全燃燒,不允許出現未燃盡部分。“在燃燒充分的情況下,骨灰不會污染環境”。
網祭、代祭興起:
“隔空”看望親人
當下舉辦海葬,其實並不容易。
受疫情影響,多地海葬活動暫停或減少。北京一名海葬推行機構告訴貝殼財經記者,他們根據不同服務提供4800元至13800元的套餐,由於此前擠壓人數比較多,目前預訂海葬只能排期至2025年。
▲船長陳琦供圖
清明又至,相隔800公里,許朝陽和陳琦各自忙碌着。
貝殼財經記者自北京市民政局獲悉,2022年北京市在首都之窗、市民政局官網均設置了“2022年清明節網上祭掃服務”專區,羣眾可登錄點擊,採取填寫寄語、敬獻鮮花、點燃香燭等方式進行網絡祭奠,追思先人。
因故不能或者不願到現場祭掃的羣眾,可通過清明節祭掃預約登記系統,申請由殯葬服務機構代為祭掃的方式祭奠親人。
4月3日清晨,許朝陽開始了忙碌的一天。疫情開始後,長青園在每個清明節都為家屬提供免費的代祭服務。服務人員會按照逝者家屬的願望,幫助家屬代寫寄語卡,找到對應的墓碑,清掃周邊環境,全面擦拭墓碑,獻上鮮花和寄語卡,向逝者行鞠躬禮。這個過程會全程拍照,發給逝者家屬。
這樣的事,長青園已經做了三年,甚至收到過家屬的錦旗。
而在大連,陳琦也早早起牀,洗漱後換上了最為正式的服裝,開船來到海域。這一天,有350户海葬家屬委託他代為祭奠自己的親人。
家屬們可以給陳琦寄信,將思念傾訴給逝者,讓他代為轉達,也可以在大連海葬紀念園這個網站上發照片、寫文章。
已經將骨灰埋葬在樹下或者撒於海中的親屬也忙碌着。寫了信、寄了卡片,他們仍然會以各自的方式祭奠。
小幻(化名)的表弟在離世時要求樹葬,起初家人對於這個要求掙扎了很久,對於他們來説,在隆重莊嚴的家族傳統與年輕一代之間的新想法之間抉擇,但最終,他們還是尊重了表弟的意願。對家人來説,這個清明,既是踏青放紙鳶,也是緬懷。
小仙兒的父母則期待着更久以後——姥爺親手埋葬了小仙兒,沒有告訴父母具體位置,是害怕父母日日守候,駐足不前。
待那棵桃樹枝繁葉茂,或許就是父母與小仙兒再見面之時。
來源:新京報記者 林子 編輯 王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