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墓穴挨着切·格瓦拉
大概十三年前,為躲避多倫多嚴寒,我飛到温暖的古巴。其間有一天我去了切·格瓦拉的陵墓所在地聖·克拉拉。在墓園博物館我看到切·格瓦拉和一個外號叫奇諾(CHINO)的游擊隊員的照片。我雖然不懂西班牙語,但明白CHINO的意思是中國人。我有了一個疑問,莫非奇諾是中國人?照片上奇諾戴着眼鏡,額門很高,臉圓圓的,看不出是哪個國家的人。後來在紀念碑廣場地下埋藏玻利維亞游擊隊員骨骸的墓穴裏,透過玻璃窗口看到每個游擊隊員都有一個小墓碑,點着長明燈,上面寫着外號和真名。奇諾的墓穴挨着切·格瓦拉。這一下,我看到奇諾的全名是JUAN PABLO CHANG NAVARRO。名字中間這個CHANG字讓我一驚,這是廣東話“張”的拼寫,南美洲人不會有這個姓的。這下我更加覺得奇諾可能是中國人。我寫過一些海外華人的小説,對於這樣一個線索自然不會放過。我在網上反覆查找奇諾的身份,但這方面資料都是西班牙語的。我不懂西班牙語,無法深入下去,但對奇諾身份的猜想一直藏在心裏。
游擊隊合影
隨着時間流逝,這件事在我心裏慢慢有所淡忘。2017年的時候,我去秘魯高原的的喀喀湖旅行時,看到湖的對面就是玻利維亞,心念一動,想着切·格瓦拉的玻利維亞游擊隊就是在這裏活動的,要是到了那邊我就可以解開奇諾之謎了。
又過了兩年,2019年4月裏,多倫多春暖花開我會花粉過敏,眼睛奇癢,這時節我會到外地旅行躲避一下。本來想去牙買加,但總打不起興趣。突然想起玻利維亞,內心開始有了動力。我在網上做功課,查到玻利維亞有切·格瓦拉旅遊線路,是在聖·克魯斯。我馬上聯繫了旅行社,定好了飛往玻利維亞的機票。這一回我要到歷史的現場去,相信當地的導遊應該會知道奇諾的身份,幫我解開這個謎。
奇諾和切·格瓦拉
4月22日我飛到了玻利維亞聖·克魯斯。旅行社派了專車送我,要去的山地是巴耶格拉德,來回五百多公里。司機馬克爾會説英語,他多少也知道一些格瓦拉游擊隊的事。我把奇諾的事情告訴他,他説可能奇諾只是眼睛很小,像亞洲人,所以別人給他起外號叫中國人。不過他説自己知道的不多,等到了巴耶格蘭德,當地的英語導遊瑪利亞是專家,她會解答我的問題。
墓碑上的奇諾 陳河 攝
中午時分到了巴耶格拉德,導遊瑪利亞在一個路口等着,她是個年輕的本地姑娘。她上了車,帶着我們深入到山地,去尋訪游擊隊戰鬥過的主要村莊地點。車子往上爬了一陣子坡,轉過了山,在一個高處,前面豁然開朗。面對羣山,腳下有一塊肥沃的平原,山腳下有一條帶狀的有很多枝杈的河流,閃着亮光。我的腦子裏跳出一個名字:格蘭德河。瑪利亞説,是的,這就是格蘭德河。切·格瓦拉游擊隊的活動都是在河的沿岸進行的。起初,他們由於沒有一張準確的地圖,搞不清河的走向,有時只能根據河水的流向、河水的含鹽量去尋找方位。看到了格拉德河讓我興奮起來,思緒特別活躍,這個時候我想提出在心裏藏了多年的問題了。我把電腦裏格瓦拉和奇諾的那張照片打開來,讓瑪利亞看。
“瑪利亞,我這回來這裏一個重要的事情就是想解開奇諾的身份之謎。你知道奇諾是中國人嗎?”我説。
“是的,奇諾是中國人。”瑪利亞説,她的聲音很平靜。
“你能確定嗎?瑪利亞。”我説。
“他父親是中國人,但他母親是秘魯人。”瑪利亞説。
“有什麼資料和文件可以證明他是中國人嗎?”我説。
“前年,也就是2017年的時候,這裏舉行過切·格瓦拉游擊戰五十週年的紀念活動,全世界來了一大批的學者專家還有當年游擊隊員的家屬。有一個作家告訴過我有一本書就是奇諾的傳記。”
“你知道書的名字嗎?我要找到這本書。”
“我知道的,晚上的時候我給你找出來。”瑪利亞説。
“真是太好了。我心裏一個十年的謎團終於解開了。”我説,內心激動不已。
格瓦拉最後被俘的地方
我們進入了游擊隊活動的山區。第一站是格瓦拉最後一戰的山谷,步行下山要走很長一段路。有一個六十多歲的當地農婦在路口等着。她比一般當地人要高大健壯,模樣很自信。瑪利亞介紹説這位婦人是這片山地的地主,當年格瓦拉在這裏活動時她才十四歲,游擊隊來的時候孩子和女人都會逃離躲藏起來,她父親接待過游擊隊。游擊隊的人給他拔過牙。瑪利亞説當地人現在把格瓦拉當成了神,長久沒下雨的時候會祈求格瓦拉給點雨水。
瑪利亞在前面帶路,我跟在後面,司機待在上面沒下峽谷。我們走過一段兩邊種着玉米的斜坡之後,小道筆直下降,時而有水流衝過。瑪利亞説前些天下雨,雨大的時候這裏不能走路,今天還比較幸運。好些地方被樹木枝蔓擋住,我記得格瓦拉的《玻利維亞日記》裏很多處寫到游擊隊員持着砍刀開路,瑪利亞説山地女主人也有這樣的刀,經常要來砍一砍。
一路上,瑪利亞給我説了奇諾在游擊隊裏的事。奇諾本來是秘魯的共產黨領導人之一,從學生時代就參加革命,多次坐牢,被驅趕出國,最後在巴黎結識了國際亞非拉共產黨人,成為格瓦拉的同志。他身體很差,高度近視眼,格瓦拉對他很照顧。在他的日記裏多次寫到奇諾的事。
説話間,就到了峽谷的底部。我看到在開闊地上有一個石頭圍着的圓圈,上面有油漆寫着的標語。圓圈中央有一個紅五星的圖案,還有一棵非常茂盛的開着白色花朵的樹木。瑪利亞説:我們到了!我放慢了呼吸,知道自己進入了這次旅行最重要的一個歷史場景,格瓦拉就是在這裏彈盡糧絕被俘獲的。我走到圓圈的中央,正面那段圓弧上寫着:HASTA LA VICTORIA(直到勝利),左側那圓弧上寫着 PATRIA O MUERTE!(祖國,或者死亡)。瑪利亞説:這句話是格瓦拉在紐約聯合國大會發言時著名的結束語,後來游擊隊員見面時就會喊這句話作為口號。在右邊的圓弧上寫着SIEMPRE(直到永遠)。瑪利亞説,2017年紀念切·格瓦拉玻利維亞游擊戰五十週年活動時,基金會在這裏建築了這個紀念圓圈。距圓圈右側約五十米有一塊石頭,上面有一棵樹,石頭上刻着CHE VIVE,這就是格瓦拉最後被擒之處。
格瓦拉在這個屋裏被槍殺
她帶着我往前走了幾步,這裏是V字形的峽谷最低處,是一個有溪水嘩嘩流過的水溝,溝中有一些大石頭,上面覆蓋着藤蔓雜草樹根。過了小水溝地勢就陡然上升。瑪利亞説,格瓦拉和其他游擊隊員最後時刻就隱藏在這個水溝裏。實際上政府軍已經徹底包圍這條水溝,知道游擊隊在裏面,但是沒有主動進攻,等着他們出來。當時游擊隊員幾天沒喝水,因為是旱季,這水溝裏是乾涸沒水的。瑪利亞説格瓦拉經過考慮,讓游擊隊分成三個部分,七個隊員順水溝往西邊方向撤退,奇諾等三個人沿着水溝往東邊轉移。他自己和威利等人開始正面突圍出去。他一躍而出,被政府軍槍彈射中腿部,躲到了那塊石頭下面。政府軍士兵見他受傷,包圍過來。格瓦拉被俘獲幾個小時後,奇諾也被抓住了,他已經雙目失明,什麼也看不見。瑪利亞和我坐在一塊石頭的兩端,在清涼如許的流水聲中敍説這個故事,她每天都要對遊客説同樣一個故事,幾乎是倒背如流,但是聽起來還是那麼有感情。
巴耶格拉德小鎮街頭塗鴉
聽瑪利亞講發生在水溝的事,陽光照射過來,在水汽和樹叢間發出虹彩折射,讓人有時空交錯的幻覺。我回過頭,看到瑪利亞脱下了棒球帽,雙手捧起溪水洗臉。她剛才趕路太急,出了很多汗。她把帽子打濕了,這樣戴起來會涼快些。我對着游擊隊最後藏身的水溝拍了很多張照片,可總是對不準焦距,好像這裏會有時光倒流的漩渦,當年的那場游擊戰的血光殺氣被藴存在岩石和土壤裏,而這種神秘的能量接下來還對我惡作劇一下。
結束了溝底的行程,我們往回走,由於在水溝裏呆的時間比預計長了一些,瑪利亞想趕時間,腳步加緊,讓我覺得有點氣喘吁吁,和瑪利亞拉開了一點距離。走到一半時,瑪利亞在距離我十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轉過了身子。我往上走了幾步,看到瑪利亞直視着我,眼神很奇怪。我説了一句:“是不是累了,我們休息一下吧。”
“NO”。她説了一個字,步子開始移動。一剎那,我以為瑪利亞是走向我。但是不對,瑪利亞的步子越來越快,是沒有控制的踉蹌步子,順着坡度往下衝。我此時要是扶住她就好了,就不會出現下面的事。但我反應沒這麼快,也不敢去扶住她。眼看她直接衝向陡坡,衝到陡坡邊緣時撲倒,被一個荊棘樹叢擋住才沒有摔下十多米深的陡坡。我趕緊跑過去,看到瑪利亞失去了知覺,臉上被荊棘劃了好幾道血痕。我嚇得六神無主時,她開始醒了過來,臉上慢慢有了血色。我讓她不要動,休息一下。她慢慢恢復了過來,從包裏拿出巧克力和蘋果吃起來。可能是她血糖低,爬坡急了一點。她説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接下來我們總算平安回到了地面,雖然氣喘吁吁比預定時間晚了半個小時,駕駛員馬卡羅都有點急了。我總覺得瑪利亞失去知覺跌倒不是個意外,而是格瓦拉山谷的神秘氣場在“發功”。我後來把尋訪奇諾的經歷寫成一個五萬多字的中篇,而這個事件成了故事的主軸。我本來是想寫非虛構的,但是在寫到瑪利亞昏倒之後,我把故事發揮了,寫了她昏迷不醒,我被困在了巴耶格拉德,從而讓我捲入另一個故事之中。最初打算的非虛構最後成了虛構的小説。
格瓦拉最後一戰的峽谷現場
格瓦拉在這個石頭後面被抓獲
終於找到一本關於奇諾的書
這個晚上我住在距離格瓦拉和奇諾蒙難之處伊格拉村一百米左右的小客棧裏。這裏原來是電報房,格瓦拉和奇諾當年都來過這裏。瑪利亞説主體的那一個長房子是電報房原建築,沒有重建過。院子裏沒有電燈,藉着星光,我看到那長房子檐下牆上掛着一些馬鞍,子彈帶,鋼盔之類的東西,還有一些裝在相框裏的照片。我們坐在院子裏一個木頭桌子前等待晚餐,瑪利亞則低頭看手機,她在尋找關於奇諾的那本書。這裏沒有電力,沒有WIFI,不過還有微弱的手機信號。我注意着瑪利亞臉部表情,她微皺着眉頭,對極其緩慢的網速無奈地搖頭。我有點緊張,只怕瑪利亞找不到那本書。過了一陣子,瑪利亞説了一聲:找到了!她在一張紙上面寫下了一長串的文字:JUAN PABLO CHANG NAVARRO(1930-1967)。
“他死的時候是37歲。”瑪利亞説。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個關於奇諾的個人具體信息。我把瑪利亞手機上顯示這本書信息的頁面翻拍下來,雖是西班牙語,但上面的書名、作者、出版社、頁數都能看得出來。我確信已經找到了奇諾的身份證明。
“我之前只是猜想奇諾是中國人,以為他是玻利維亞本地的,沒想到他是秘魯過來的。”我説。
“他不是一個普通的秘魯人,是秘魯共產黨的領導人,在國際上都有影響的。你知道嗎?他來這裏的目的是想把格瓦拉請到秘魯去打游擊的。他有很多事情,在《玻利維亞日記》裏是看不到的。”瑪利亞説。
晚餐後我和客棧女主人説了話。她是法國人,因為崇拜偶像格瓦拉,所以情願在這荒山野嶺裏開客棧,接待全世界對格瓦拉有興趣的來訪者食宿。我和她交談中談起了奇諾的事情,還告訴她我是一箇中國作家,想為奇諾寫一本書。她對奇諾瞭解很多,明確告訴我奇諾是中國人,因為在2017年紀念格瓦拉游擊戰五十週年的紀念活動中,奇諾的妹妹來過這裏,就住在我住的那個房間。奇諾妹妹來這裏時情緒很激動,在紀念簽名冊上寫下了留言。女主人把那本簽名冊交給我,讓我在上面也寫上一段話。
我想看看奇諾妹妹的留言和簽字,就問女主人是否可以帶紀念冊到房間裏去寫?她説當然可以的。於是,我對她説晚安後,抱着厚厚的簽名本,回到了房間。房間內沒有電燈,我用手機照明看到兩張低矮的牀之間有一個小台子,上面放了兩根蠟燭和兩包火柴。我擦了一根火柴,把蠟燭點亮。藉着昏黃的燭光,見牆上有一張格瓦拉的畫像,一張五角紅星圖。屋頂上面是一層厚厚的草毯。我躺在牀上,看着屋子上的橫樑和紅星圖,奇諾當年住過這裏,奇諾妹妹也住過這個房間,紀念冊裏有她簽字留言,又有一個證據證明奇諾是中國人,我心裏升起一種親切感,覺得自己和奇諾的距離一下子變得很近。
在後來的日子裏,我通過加拿大約克大學從美國新墨西哥州立大學找到了瑪利亞提供書名的那本關於奇諾的書。書是西班牙語的,國內的越秀大學一位西語老師為我翻成了中文。從這本書裏我詳細瞭解到了奇諾的一生。在1850年到1880年這段時間,中國有十萬多的勞工苦力被輸送到秘魯開礦,挖鳥糞,種植橡膠甘蔗,他們所經受的苦難和非洲被販賣到美洲的奴隸不相上下。奇諾正是這些秘魯華人的後代。
奇諾,來自遺體的鑑定信息
我們後來又到了格瓦拉被槍殺的那個村莊HIGUERA。這裏有個小廣場,豎立着好幾座格瓦拉的塑像。邊上有個長房子,格瓦拉在被抓之後被關在這裏,第二天被槍殺。奇諾關在另一處房子裏,政府軍在槍殺格瓦拉之前,先打死了奇諾。格瓦拉的屍體被直升機運送到了幾十公里外的巴耶格拉德鎮,奇諾和其他多名游擊隊員屍體則是被騾馬馱下山,再用卡車送到巴耶格拉德醫院,和格瓦拉的屍體一起示眾。格瓦拉的屍體被砍去雙手,和奇諾等其他十幾名隊員被秘密埋在了飛機場跑道邊上的荒地。我們最後一站就是去參觀游擊隊員停屍的醫院和格瓦拉、奇諾葬身之地。一九九七年,游擊隊覆沒三十年後,由古巴政府出資,花了巨大人工和努力終於找到了全部游擊隊員的屍骨,轉移到了古巴的聖·克拉拉紀念陵園。
當天下午,我就啓程回聖·克魯斯。告別瑪利亞的時候我託付她幫我繼續收集有關奇諾的資料。接下來的一週裏,我去了智利的阿塔卡馬沙漠、聖地亞哥,之後在瓦爾帕拉伊索的聶魯達故居附近的一間小旅館住下,看着太平洋海流發呆冥想。在第五天的上午,我收到了瑪利亞的一封電子郵件。瑪利亞這樣寫道:
嗨,親愛的朋友,我希望你在玻利維亞過得愉快。我不知道你現在在什麼地方了,但我想告訴你,昨日裏我再次閲讀了有關“奇諾” Juan Pablo Chang Navarro的屍骨發掘報告,這是我發現的信息: 他是發掘隊最後確認的一個骨骼,他的家人從秘魯的利馬發送圖片以幫助進行鑑定。科學家們除了進行了牙齒比對獲得確認證據,還證明這具屍骨是唯一具有亞洲特色的骨骼。骨架高度為1.71m, 骨骼在頭骨上顯示了三個槍彈孔,在左臂上顯示了另一處彈孔,在脊柱第二個椎間盤中顯示了最後一個彈痕。鑑定時間是1997年7月10日。關於奇諾屍骨報告我只能説這些。希望這些信息對您有用處,如果你還有其他問題或疑慮,請告訴我。
最好的祝願
瑪利亞·埃斯特·瓦爾加斯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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