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輞川圖》摹本(傳)
已許久沒去輞川了。儘管並不遠,離城區僅五十多公里,開車不到一小時。但早些年是常去的。年輕,沒孩子,工作也不忙,生活尚輕飄飄,多的是遊山玩水的空閒。
秦嶺七十二峪,照説處處不同,但真起意入山,每次隨手一指,目的地就落在了藍田方向。過城南再一路往南,沿終南山過白鹿原,到藍田縣再朝南三十里,穿過幾個遍植松樹的山,便來到自王維《輞川集》開始便有名的輞川河谷。
行駛在從西安到輞川的山路上
景緻如今看是尋常的,遠山靜水,清溪雜樹,幾十裏終南山麓,隨處是這樣的地方。我也是定居西安許久之後,才在某天意識到,在隱士詩中讀了那麼久的輞川,竟近到想起來便可至的地步。第一次去是七年前,春日,沿着盤旋山道一路刺進隧道,兩旁山壁高聳對峙,嶙峋山石間,確是一叢一叢的松林,只是稀鬆瘦嫩,映不出明月松間照的氣象,倒像是董源華麗披麻皴搭的墨點。古河道中也有清泉,只是水流已經稀薄,再不是前人筆記中所見的那般豐沛,尤其冬天雪一下,河道冰封,就更見不到活源了。
每次去都將導航定位在一個叫“王維飯莊”的地方,就在傳説中王維手植的那株銀杏旁。得穿過好幾重的輞川隧道,直到過了溶洞後還得再往裏走,才開始在路邊見到種種破敗廢棄的廠房、居民區,都是上個世紀營建的,隨着時代功能的消退而被棄置荒山。還有人煙稀少的村莊、林圃,像是經過了風貌控制般,齊齊整整地錯落於羣山之間。我每次都會在白家坪村附近的一條石橋上停下,第一次去就停過,只覺得站在那橋上回望山谷,最有股説不清的疏曠和親切。
於同一地點拍下的輞川四季
這片山谷如今看來確實已有些平平無奇,便是在秦嶺七十二峪中也算不得出挑。儘管它曾經極有名望。最為人所熟知的文段當屬王維的《輞川集序》:“餘別業在輞川山谷,其遊止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沜、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裏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與裴迪閒暇,各賦絕句云爾。”王維在《輞川集序》中,一個形容詞沒用,只敍述名詞,就足夠將他當時親眼所見的景觀傳到了千年之後。
清代《重修輞川志》中的《輞川全圖》局部
能被詩畫雙絕、審美一流的王維選為居所,輞川風景秀美之處當然不止這些。但自唐以後的輞川舊志失傳已久,宋、元詩文亦不多見,直到清代,藍田知縣胡元煐編《重修輞川志》,才在傳説之餘,留下了真切可查的山川景物概要。志中收錄了舊時輞川全圖,上面有一些《輞川集》中不曾寫到的地名,如“每月十五夜,崖山有火光,自南而北,謂之送燈”的送燈崖,相傳由“高僧錫杖所通”的錫水洞,“在欹湖下十餘步,有石坎,水激石上”的跳魚澗,“王維時常登臨,遙望其母”的望青(親)坡,還有金牛洞西邊,不知誰曾於此捨身的捨身崖(包括峨眉山在內,許多名山都有同名景觀)。應都曾是一方形勝,只因未曾入名詩而漸漸無名。
千載下來滄海桑田,昔人舊跡早已湮沒無存。明代的時候尚存鹿苑寺,如今連古寺都不在了。但那些年愛去也不是迷醉它的山水景色。一種説不出的親切感和氛圍感,熟讀寫它的文字,它便成為書中舊境,每逢親至,便像故人相逢。它還是千載間除桃花源外,士人心靈的又一隱居之境,就是轉轉,也能消除人心裏的煩躁。又或許是因為喜歡了多年的詩人埋骨於此,就算原墓早就平毀無所查,但在我心裏,王維就是這一隅的詩人,作得最好的也就是這一隅的詩歌。這裏不是王維的故鄉,卻是《輞川集》的故鄉。
曾寫過一篇對比王維和鹿特丹的伊拉斯謨的文字。儘管兩人一中一西隔十萬八千里,年份也差上數百年。但兩人的文章軼事卻給人以相似的感受,每回隨便撿起哪一段都能舒適地讀起來,是心中的理想主義者和人文審美者最貼合的形象。
對所有所見一視同仁,不抱任何偏見,不懷激烈態度,遠離人世間所有違背理性的狂熱。是好心的書呆子,平和、善良、淵博、正派、迂腐,對人世帶着點審視的疏離,和最低限度的樂觀,同時也無法完全逃脱愛慕名譽、渴求認可的人性弱點。他們當然都不是歷史喜歡的人——不是那些充滿激情的冒險家,不加剋制的實幹者,肆無忌憚的創新者。儘管他們都曾被自己的時代極度青睞,但他們最終都不約而同地聽從自己的內心,退到時代邊緣,歸於寂寞,尋回獨立與自由,終究銷聲匿跡。
輞川是王維四十歲後選作歸憩之處的。“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到他去世前的十幾年間,他仕隱沉浮,但閒居時總在此間。自幼的佛學造詣浸潤至此,半世的浮沉已潛在心裏,少年初露的鋒芒,貴胄師友的風光,仕途遭扼的困頓,聲名俱毀的不堪,都已遠去,獨來獨往,冷暖自知,是他最後的選擇,也是最適合他的生活方式。
儘管心中難免還是會有放不下的事,“脱身雖則無計,自刃有何不可?”他在給友人的書信中提起安史之亂中陷賊後出任偽職的經歷,用他平生詩文中難得一見的激烈情緒自問。但他終不是那樣性情的人,他是完美而温潤的雕塑,一生固守與塵世若即若離的距離,發散着出世的禪意的光暈。《凝碧池》中那種寧為玉碎的剛烈離他很遠,而在最後的最後,除了隱遁山林,舍宅為寺,親筆作書同親友告別,他似乎再沒什麼可以用力去做的事。幸好還有輞川,以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沜、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在盛唐激烈的色澤裏,在山河動盪的衰落中,闢出一片温潤,包容了這個自認有罪的靈魂。
其實如今我們再提起安史之亂王維陷賊那件事,多還是能抱理解的同情的。但於王維自己卻是難以跨過的坎。他自幼所讀《維摩詰經》,一上來的《方便品》中就記錄了維摩詰其人的故事,或可作為王維心理的一種參照。
那大概就是這麼一個人:“長久以來,虔誠奉養佛奉養法奉養僧,見法無生,終極心願是一以悲心度世,參悟一切眾生的心意所求與宿命所歸。他本欲歸隱,卻為了方便救度世人而居住在毗耶離城中。他的財產無盡,卻經常資助城中貧民。他的戒行清淨,忍辱負重,不斷精進名聲,追求完善,是為了成為世人的榜樣,導人向善。他修持禪定,一心歸寂,從不允許自己心猿意馬,浮躁不定。雖然他的身份還是佛門外的白衣居士,但卻用力奉持出家沙門的清淨戒律。雖然他居家生活,娶妻生子,卻沒有對聲色犬馬的執著,也遠離家人帶來的天倫喜樂,在家清修;雖然出身富貴,錦衣玉食,卻仍始終相守樂善好施帶來的心平氣和;偶爾的遊戲玩樂,也要尋機渡化別人……”早早就有這樣的心理暗示,如何能不把自己的人生過成一個人設呢?權力財富這些都可視若浮雲,但道德上的瑕疵對他們的打擊,卻是根底裏的。
所以,不管是聞名附會是矯情還是其它,既是年少時讀過很久的詩人,浸潤他這樣深久的故地,去看一看也是好的呀。還是很久後才發現年少時的醉心山水是一種懶惰與軟弱,不想直面生活的瑣碎煩惱的一種拒絕。畢竟生活真實的質地總與重量相隨,但輞川,因為都是用身心手足挨個丈量過的,就算許久不見,細節依舊清晰。
我是眼看着這大名鼎鼎又幾乎無人問津的山谷是如何變化的。起初真是荒山寥落、人跡罕至,就算有些早年修的打着王維旗號的旅遊勝地,也都成為庭院堆灰、大門落鎖的陳跡。路過村鎮找地吃飯,村民對着外來車牌的疑惑:“老遠幹什麼來?難道也是看樹?”
他説的樹在飛雲山下,當年王維隱居的山谷之中,千年樹齡,看樣子應該是《輞川集·文杏館》中記載的那一株。“文杏裁為梁,香茅結為宇。不知棟裏雲,去作人間雨。”因去得多了,我見過它在各種季節裏的樣子。因為幾十年前曾在此建廠修路,大樹曾被砍去主幹之一,氣象消減,但畢竟也有了千年的歲數,當年的小銀杏,如今已經高可參天。樹下立着“王維手植銀杏”和“鹿苑寺”字樣的石碑,碑後刻着此地的歷史,和當年散落的文物詳記。不遠處的一片荒草間,還有一座“王維墓”,當然是假的,王維和其母崔氏的墓碑早被平毀,連墓碑都被當作石料壓在工廠今已廢棄的廠房下。
鹿苑寺故地石碑和王維手植銀杏的三季色彩
如果説輞川山谷中有什麼特別可看的,我最初去的時候,也就是這些而已。據説2005年左右的時候,縣裏曾花大力氣做過一些營建,但都沒做起來。變化是後來幾年裏一點點發生的,先是村邊的道路旁開始出現描繪王維生活圖景的小景觀,再是明確標註“王維詩畫小鎮”的路標豎起來,在小山包上修了亭子。後來臨近村莊內街道的牆壁上也刷上了王維的詩畫,已初步具備了一個旅遊小鎮的模樣,並不十分精巧,略有些刻意,人為痕跡過重,使得山水的線條都有些生硬了。不知道這回怎麼樣,但對當地人來説,終歸稱得上是一件好事。
因地處終南山深處,輞川鎮人口並不多,看統籌下來的數據,如今也才一萬出頭。有年春天一家人進山,春風總給風物加持,那一回眼見的風景,真可算的是王維文中的“草木蔓發,春山可望”了。一家人貓在輞河岸邊的一片白皮松林中挖薺菜。正挖得興起,石橋旁一位好奇的老人家過來看我們。起初還以為是踩了人家林子要罰我們錢,結果卻只是想找人聊聊天。看她那模樣就知是常年寂寞。她家院子就在松林邊,我們兜起薺菜就順道去坐了坐,喝杯水聊聊天。是關中山村中常見的情況,子女都在外,剩下老兩口在山裏留守着這片松林。如果叫我乍看這林子,第一念頭自然是果然是“明月松間照”啊。但落在當地人切實的生計裏,就成了實打實的經濟賬。老人家説起他們如今留守山中的營生,常見的五穀和作物種植,還有畜類養殖,説來也沒什麼特別的。他們家主要是種松樹,輞川一帶有些特定的山谷土壤極宜養松,有人工的,也有野生天然林。光是松樹,就有油松、華山松、雪松、白皮松等好些品種。這些年城市綠化需求大,他家白皮松苗的單價慢慢從當年的幾元漲到三十元往上。還有許多閒話,説遠在異地的兒女,説十年前的兩次山洪,説山裏常見的“冷子”災(也就是冰雹)。他們説的時候我回想每次來都要感嘆的幾乎要乾涸的輞河,山洪漫過這樣的河道也不知是什麼模樣;又想起剛才採過薺菜的林子,也不知老人家這片林子一年能換來多少錢。
今輞河河道
去年臨近春節的時候,我又進了一次山,在白家坪村口停車步行往裏走,村道兩旁的牆壁上,王維的詩畫已經繪完。看到一座沒人的老院牆(下圖),牆畫和眼前的終南山色相映,竟然很好看。沒見到石橋邊的那户人家開門,倒是往村裏走,路遇村裏人家門口貼春聯,我聽見老人們跟鄰居抱怨,因為疫情,今年兒女都回不來了,沒啥年氣兒還過什麼年。
已經許久沒去了,但我始終惦念着它。且因為又多讀了點書,經了點世事,在種種單向度的喧譁與騷動之外,它是不遠處生活的又一種可能。不知那邊的旅遊設施營建得怎麼樣了,有沒有影響,或許有一天,鹿苑寺也會在原址上被重建,山門仍落在如今那株高瘦的銀杏後面。
或許終南山中也有更好的去處,一如文學史中當然有更好的詩人。但閲讀和行旅都是需要緣分的,沒有人能讀遍所有的書,也沒有人能踏足所有的去處。於我而言,輞川的存在,不必更清寂,也不必更驚豔了。就在生活的縫隙間,離所居之城這麼近的地方,有這樣的文學故地,山川故人,於我而言,已經足夠幸運了。
終南深山風景,讓人想起王維的“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
作者:晏 藜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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