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淑梅
臘月的黃河，我們走下大壩，走在黃河灘的溝壑之中。
風搖晃河灘，也搖晃河灘上的天空。冬天的麥田在沉睡，一條泊油路，窄窄的，有些寂寥，一座浮橋像是黃河上的一隻眼睛，蒼茫而荒涼。
洪玲妹妹的家就在壩下，這裏有她熟悉的麥香和影子，我和瑞楠姐是第一次來到這裏。
我們沿着一條小路向西，路南邊是黃河，北邊是田野。所謂小路，是沙土堆積起來的一片茂密樹林子，林間都是直衝雲霄的速生楊和雜亂荒蕪的灌木枝條，它們相互交纏，腳下的樹葉厚厚的。田野裏白菜鬆散，小麥才鑽出地皮，一小塊棉花地裏，棉花瓣頂着零星的棉花，棉花稈佇立在黃河岸邊。今年秋天，黃河發生多年不遇的大水，淹沒了這片田野，這些白菜和小麥栽種較晚，看上去有些營養不良。棉花和樹木倖存下來，棉花卻被主人遺棄，才讓冬天裏的棉花有着雪花一樣臉。
雜草掩埋的地面，有零星的綠在攢動，那是一棵棵雪見草。雪見草學名叫荔枝草，俗名叫蛤蟆草。它葉片橢圓，邊緣披針形，全草入藥。我們在洪玲妹妹家見過，她洗乾淨晾曬，再泡水喝，據説有消炎消腫等作用。我附身扒拉開亂草和樹枝子，看見一個晶瑩剔透的生命長着強勁的骨頭，令人震撼，我又找到幾棵，鋸齒狀的綠葉和我的小拇指一樣大，它們卻在冬天把黃河灘長成一種頑強和不屈。這天寒地凍裏，它們卻在內心的春天裏，將黃河裝扮成鐵骨錚錚的漢子。
這條路高於黃河兩米左右，我們幾次想下到河灘，卻不是很容易。我們找一個斜坡，扶着一棵楊樹，拽着腳下的茅草，踩着沙土溜到黃河灘上。
瘦瘦的黃河，寂靜而蒼涼，水面渾黃而閃爍波光。眺望，似乎一條大魚的脊背在不停晃動。太陽灑下的光照到水面，又從水面反射到天空，天空和風推動水面，水面像神的口諭在傳授一道聖旨，天地人和，和諧而安瀾。這寂靜的彼此擁有，像是守候又像是等待。此刻，黃河如美麗的女神，身披青藏高原的聖潔，攜帶黃土高原的黃沙，遙望大海的湛藍，走到齊河韓莊這個地方，將一副美輪美奐的面容赤裸裸的送來。或許這就是緣分，我們邂逅於此，像久違的朋友，思念的戀人，天各一方的親人。滾滾紅塵裏一次遇見，也是上天刻意的安排。
我向着水面走去，走到近前，附身掬起一捧黃河水，冰冷即刻從手中向全身滲透，我趕忙鬆開手，腳下深陷的窩越來越深，幾乎將我淹沒。我漸漸失去平衡，身體隨着泥沙下沉。我使勁拔腳，卻被泥沙包圍的越來越緊，我趕忙趴下，身子向前挪動，腳用力向外拔，身體分明也在往下陷，周圍的泥沙也向這邊靠攏。瞬間，一種未曾有過的恐懼包圍了我。隨即趕過來的瑞楠姐和洪玲妹妹把我拽回灘邊，好久，那驚魂未定的感覺還在我腦海裏迴盪。我想，這就是黃河不可抗拒的力量，不可征服的野性。這細細的泥沙看上去風平浪靜，骨子裏卻有着黃河水的威力，看似柔軟，身子底下卻暗藏刀子。這些泥沙隨黃河水一起來的這裏，和這裏的人們朝夕相處，這裏可否就有了黃土高坡的色彩，可否就有了一種勢不可擋的力量。
我數次看見黃河泥沙，都是從車窗玻璃裏漫不經心地向外看一眼。今天這面對面，心貼心的遇見和領悟，是我瞬間遭受的驚險，令我震撼。而此刻，沙灘上的枯枝敗葉，樹墩子，它們赤裸裸的露出面目，像是被很重的風沙截獲，硬硬地被摁下，一個個身影從黃河的眼睛裏露出原型，很是孤獨。
終年泥沙，這不是金沙冠冕，這是黃河的沉澱，也是人們的苦難。這萬年的沉澱，向着日子的深處延伸。風扇動它，它肆無忌憚，跑到人們的屋檐下，鍋裏，碗裏，鞋裏，嘴裏......，有時，它愈積愈深，把村莊淹沒，把人淹沒。而此刻，它萬年的褶皺，淋漓盡致地創造出各種各樣的坑，或大或小或深或淺，一層一層地點綴着黃河水，這錯落有致的脈絡，被太陽的光芒照射出驚心動魄的美。那高出水面的沙灘，試圖與黃河水較量，試圖想完成某種超越。黃河的主動脈卻在黃河的心臟上又伸出無數個毛細血管，它們一個漩渦一個漩渦，推着泥沙匆匆趕路。這些留下來的泥沙把生命留在這裏，它們內心渴望與黃河水接吻。於是，它們等待，等黃河水把它們帶向遠方。至此，一粒沙就因那最痴情的愛戀等在最柔軟的沙灘上，那最原始的念想落在最撕裂的風中......可以想象，此時此刻，水面上，有神的目光。
沙灘，在容納，在接受，我們拉長的影子被釘在上面。我們走動，影子也跟着走動，而沙灘一動不動，它就在那裏看着我們。它們微小，堆在視線裏是一道透明的劃痕。這泥沙，堆在我眺望的目光裏。眼前，只是眺望，就令我目不暇接，當我把視線再放遠，已經有些眩暈。而沙灘，就在腳下。
風咧咧，吹打的臉生疼。
五隻野鴨子，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呼啦一下從蘆葦叢裏鑽起來。它們拽動，窄窄的鴨掌頂着胖胖的身子，急急地貼着沙灘向前跑。它們有着金翠色的頭， 眼睛亮晶晶的， 頸上有一圈灰白色的羽毛，就像戴着一串珍珠項鍊。它們黑黑的，在陽光照射下，羽毛燦爛，像是一簇簇花環；它們用嘴敲打泥沙，每敲打一下再抬一下頭，似在吞嚥。它們的掌下是濕濕的泥沙，頭上是潔白的雲。我們興奮，趕忙拍照。它們回頭望了我們一眼， 像是受到了驚嚇，呼啦一下貼着灘面，向前飛了幾步又停下。我們繼續變換姿勢拍照，它們則飛起半米高，一下子飛到水邊上。似乎，水邊上並不安全，它們則舉起身子，飛到黃河拐彎的那個小沙灘上。它們一起飛翔的姿勢驚豔了天地，那扇動的翅膀優美，那薄薄的鴨掌也像在水中一樣暗自用力。就在它們在我們頭頂盤旋時，我分明看見它們的尾部露出一塊白色胎記，在閃爍金光。它們像是天空的舞者，又像是大地的孩子。它們落在黃河拐彎處，就那麼悠閒地站着。我們只能看着，看着它們如此英武，如此雄壯 。即使這麼近的距離，我們也無法抵達。我們拉近鏡頭，想把它們永遠留在相冊裏。我想象，在人不能抵達的近處，野鴨子，同時擁有閒散之情與生存之困境，它們站在母親的胸肌俯瞰，這些映照在羽毛上的色彩，依然凝聚力量。
太陽開始西下。據説，十二月份的日落來到最早，冬至這一天是一年當中最早的一天。今天是2021年12月16日，我看了一下時間，正好是下午16點05分。
太陽貼着天邊一點一點向岸邊移動，它走得很慢很慢，先是越過麥田和樹林來到沙灘，又從沙灘一步一步移到水邊，慢慢地，向岸邊走去，再向大河走進。這個距離，是告知，是惺惺相惜......因此，才有“日落而息”的止，“日出而作”的始。
一個大圓盤，透着火，透着紅，雲彩被染紅。
一絲一縷的紅霞卸下千絲萬縷的紅霞，紅霞倒影在水面上，水面躍動，躍起萬道霞光，河面瞬間被染紅。
太陽高懸，一個高懸的火球。
我迎着太陽，眼睛被刺得生疼。緊接着，霞光變成火，紅紅的火。懸掛在黃河之上的太陽，整個倒影在水面上，像一個火舌在變長，變粗。瞬間，整個河面變成一片火海。
火海向下延伸，漸漸的將我們包圍。瞬間，我們身披霞光，渾身通紅，彎曲寬闊的黃河分明被點燃，那五隻野鴨子也被燃燒，我們也被點燃，萬物都被點燃。
落日護佑一切，夢幻的色彩放大着，絢爛的光芒放射着……因此，才有壯美的畫卷，妙境的陶醉。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裏雖沒有沙漠和孤煙，但那圓圓的落日就在頭頂，就懸掛在黃河之上。即刻，所有的流水都向着落日奔來，對岸的羣山朝着落日低頭，天空也向落日傾斜，田野也面朝落日鞠躬，樹林也把肩膀靠向落日，萬物都在感恩這偉大而疲憊的發光體。黃河灘上，半明半暗，我們激動地站着，內心的波瀾起伏跌宕。
忽然，那五隻野鴨子振翅飛向落日，一陣鳥鳴劃破落日，天地合一。我內心的翅膀被落日收回，我們都成為落日的孩子。
我們順着來路返回，浮橋上往返的車輛，冬意彌深的田野，被落日灑落成了同一種顏色。
作者簡介： 丁淑梅 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第二十六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作品發表於《山東文學》《星星》《名家名作》《星火》《鴨綠江》《唐山文學》《青年文學家》《齊魯晚報》《山東工人報》《濟南日報》等刊物。獲中國龍山·泉韻章丘獎，“魯王工坊杯”山東省主題散文獎，吳伯蕭散文獎，第一屆青未了散文獎，《農村大眾》“心安吾鄉”徵文獎，作品被選編各種選集，出版詩集《零度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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