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月,逗逗參加工作13年來第一次離職了。
歷時一個月,逗逗和逗公騎到了拉薩
記者:祁海羣
編輯:李享 校對:李黎
組稿:潘豔剛 審核:馬翔宇
安徽商報“大方”工作室
安徽商報“慢慢”工作室
出品
離 職
離職前,公司領導曾找逗逗談話,想讓她留下來。
2021年6月,國家出台雙減政策,公司學科類培訓陷入停頓,所有人都在焦慮,都不知道方向在哪,走還是留,成了包括逗逗在內的所有人面臨的難題。
逗逗並不是非走不可,只要她願意,可以轉型,從初中部調去高中部,繼續她的英語教學,領導原話是,“你完全有能力帶高中。”
逗逗在合肥讀的大學,畢業時,直招進了公司,從中考考前英語培訓做起,逐漸成長為全能型教師。供職13年裏,她傾其所有以報,將青春和熱情都投入了其中,也憑着過硬的業務能力成了公司元老級的員工。而這,也是迄今為止她的唯一一份工作,因為從來沒有跳槽的打算,她甚至從沒寫過一份求職簡歷。
天秤座的逗逗,遇事愛猶豫,領導一番話,讓她陷入了糾結,本就困擾她的焦慮症,更加嚴重。
逗逗的焦慮症始於2019年,那一年,她做到了高級經理的職位,工作職責包括培訓新老師,研發師訓產品。她還帶了兩百多個學生,每個週末都要上課,“工作上的壓力猛增,加上孩子才3歲,需要操心,讓我有點招架不住。”
逗公最瞭解逗逗,他知道她是扛不住了。2020年春天,他帶逗逗出去玩,去黃山,去香格里拉,想方設法幫她緩解壓力。可是一回到合肥,外地來團隊考察學習,逗逗負責接待,飯局上酒一沾,焦慮症捲土重來,又將她擊倒。
逗逗酒量不錯,一頓能喝一斤半白酒,而喝酒也是工作的一部分,“那段時間,我常喝醉,而那也恰恰是我掙錢最多、家庭關係卻最糟糕的時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雙減政策出台,教培行業遭遇未有的變局。那年夏天,逗逗迎來職業生涯的至暗時刻,加上疫情、颱風、暴雨,停課在家的逗逗感覺“世界變得支離破碎”。
一方面對工作了多年的崗位不捨得,另一方面,如果辭職又能幹嘛?逗逗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
反覆權衡4個多月後,2021年10月,逗逗遞交了辭職報告,成了公司第一撥離職的員工。
“猛 藥”
辭職後,逗逗終於迎來了13年來最為清閒的時光。白天,接送孩子上學放學,買菜做飯,收拾收拾家裏,然後將自己扔到牀上,“每天下午睡兩三個小時,像是努力在修復自己。”
眼看着逗逗身上以前瘦掉的二三十斤肉都回來了,逗公覺得很安慰,他以為最難熬的時候終於過去了,逗逗總算挺過來了,沒想到,有天半夜,他醒來發現身邊沒人,起來一看,逗逗在客廳沙發上呆坐着,臉上的淚還沒幹,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逗逗陷入另一重焦慮中:這麼多年一直靠教書吃飯,突然飯碗沒了,我的未來在哪裏?
要想治好逗逗的焦慮症,得用一劑“猛藥”才行,逗公決定:兩人一起去騎行川藏線。
他曾以騎行這一別具一格的方式,贏得了逗逗的芳心。2014年10月國慶節,逗公做了一面旗,上面寫着“逗逗,嫁給我吧”,插在車頭,他從合肥出發,騎行三天半,回到老家河南焦作,向等在火車站的逗逗求婚。
焦慮的人有多痛苦,逗公感同身受。2015年,在IT行業做久了的逗公同樣陷入焦慮,“我當時供職一家網絡安全公司,天天坐在機房裏忙,耳邊服務器嗡嗡嗡的聲音從早響到晚,我開始掉頭髮。”
為了化解壓力,那年的4月份,逗公請了長假去騎行川藏線,他從成都出發,騎了22天,一直騎到了拉薩。
那次騎行川藏線,逗公就有了一個心願,有朝一日,一定要帶逗逗再來騎一趟。
然而,這劑“猛藥”被逗逗嗤之以鼻,逗公遭遇一連串反問:我倆跑去騎行,孩子怎麼辦?你有這麼長時間的假嗎?我沒車,就算買了,怎麼運去成都?
逗逗最擔心的話沒有問出來:你瞧我這慫樣,我這一身肉,我這爬個樓喘半天的體能,怎麼可能騎得了那麼難的路?
逗逗提出來的這些難題,逗公一一着手解決。
他提前兩個月把工作安排好,交接給相應的人;他從河南老家把父母接來,幫忙照看孩子;他特地去為逗逗挑了一輛好騎的摺疊車,並把川藏線騎行攻略看了不下三遍。
他對逗逗説,騎行西藏這事是板上釘釘,沒法打退堂鼓,退路全封死了。
架不住逗公這麼認真,逗逗心動了,她想:要不就試試看?!
她制定了一個月的體能訓練計劃,每天沿着合肥老環城路騎行一圈,剛好10公里,每隔三四天加下碼,騎上20公里。臨出發前半個月,她一直恍恍惚惚,一個聲音不停在問自己:真的就要去騎行川藏線了嗎?這一切,是不是有點太瘋狂了?
上 路
2022年4月10日,逗逗和逗公坐上飛機,從合肥飛成都,兩輛摺疊自行車打包好,隨飛機一起託運。在成都呆了兩天,調試自行車,做核酸檢測,置辦裝備,購買路餐。4月13日,正式上路。
第一天騎,就刷了140公里,讓逗逗簡直不敢相信。
他們早上8點出發,一邊聽着歌,一邊從成都往外出,出了市區,路邊出現大片枇杷林,樹丫上結着一串串黃色的圓圓果實,把逗逗饞得口水直流,她一邊騎一邊望,遇到路邊的果攤就停下來,挑最大最甜的枇杷買,把肚子吃得渾圓。
原本計劃騎行80公里,到邛崍收工,但第一天勁頭足,到邛崍時才下午4點,逗公説,我們要不要夜騎,直接殺到雅安?雅安可美了,有好多美食,而“雅魚”更是雅安三絕之一。逗逗一聽,又流起了口水,説,那就一鼓作氣騎到雅安。夜裏11點多,兩人終於到達雅安,逗公説話算話,帶她去夜市吃了砂鍋雅魚和火鍋牛肉粉。逗逗邊往嘴裏塞着鮮嫩的魚片邊説,幹了140公里,川藏線沒有想象的那麼難嘛。逗公抬頭望了望她,張了張嘴,又把想説的話憋了回去。
果然,很快,逗逗就騎哭了。
騎行第四天,從新都橋出來,往雅江而行,到達高爾寺隧道之前的20多公里全是上坡,海拔抬升500多米。周圍的山上植被越來越少,陽光曬在臉上開始火辣辣地疼,兩人漸漸有了高原反應。
“新都橋出來後有個隧道,長十幾公里,裏面沒有路燈,漆黑一片,自行車前的小燈只能照一點點遠,大貨車還特別多,一輛接一輛,隔很遠就狂按喇叭,然後呼嘯而過,揚起好多灰塵,我們在隧道里足足騎了40分鐘,越騎越難受,非常受折磨。”
逗公預感到逗逗要哭,“新鮮勁過了,人的狀態和體能都會下降,再好的美景也打折了,這個時候遇到點事,很容易出現應激反應。”
終於出了隧道,逗逗把車往路邊的土坡上一扔,説,老子不幹了。説完,站在路邊抹起了眼淚。
逗公遠遠站着看着,不安慰不打氣,問她:你想想為什麼要出來?逗逗吼着説:你以為我想出來啊?還不是你逼的。兩人三言兩語很快吵了起來,吵完後情緒慢慢平復下來,逗逗把車扶起來,繼續邊哭邊騎。
逗逗再次流淚,是半個多月後,她站在拉薩布達拉宮門前廣場,仰望那幢紅白相間的雄偉建築,想起一位詩人寫下的句子:“無數的宮殿死去了,成為廢墟,而布達拉宮繼續活着,屹立於世界最高原,活在過去與未來之中。”她感覺像被子彈擊中了心臟,眼淚奪眶而出。
萍 聚
從隧道里出來,哭完之後,逗逗意識到,騎行這件事是自己的事,而不是別人強加給她的事。萬里長征,這才是第一步,接下來還不知道要遇到多少難處,總不能老想着打退堂鼓,得想辦法給自己打氣。
怎樣讓自己的騎行能有點成就感呢?那就發視頻、開直播吧。
第一次發視頻,是從二郎山隧道里出來,騎出來後有25公里長下坡,一邊是大渡河,一邊是連綿的高山,逗逗挑最美的一段路拍下來,配上解説,發在網上,收到了不少點贊和留言,給了她很大的鼓勵。
折多山口是318線進藏路上的一道雄關
第一次開直播,是過折多山,翻過山口前是13公里的上坡,很陡,根本騎不上去,兩人只好推着車走,“我一路推着覺得特別無聊,就開了直播,結果許多朋友還有我媽我婆婆都進來了,給我加油,還刷禮物,我一下子就來勁了。從那以後,我一路上開直播,開了三十多場。”
到了瀘定,當地的防疫政策是要“三天兩檢”,沒有問題,才能進入甘孜藏族自治州,兩人在瀘定逗留了三天,發現這座小城出奇的美。
逗逗是個歷史盲,不太瞭解長征這段歷史,看到瀘定橋,想不通這麼不起眼的一座橋為啥名震天下。逗公説,這座橋,是關係到紅軍甚至新中國生死之戰的地方。這一説,讓逗逗有所觸動,她開始在網上補課,瞭解那段紅色歷史,她站在大渡河邊開直播,拍下雨夜中的瀘定橋,講述它血與火的傳奇,“很多網友喝彩打賞,連多少年沒聯繫的老同學都給我點贊,讓我覺得這事情更有意義。”
而最最暖到逗逗的,是“天全人”。
從雅安往西騎行40多公里,來到了天全縣。逗逗在縣城拍下了流淌的小河、河對岸的民居、遠山上的雲霧,發在了抖音上,短短兩天,這條短視頻點擊量達到了2.3萬,而眾多天全當地人的留言,讓逗逗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滿滿善意和真誠。
有人看到視頻後開心地説:“對面紅色房子就是我家。”有人挽留他們:“走到哪裏了,那邊路越走越難,來吃點飯再走。”有人提醒前路不好走:“騎自行車到新溝,全是上坡,加油。”有人囑咐他們:“走老路,要慢點,多注意路況,看到大貨車要讓……”
這些留言,讓逗逗忍不住常常翻閲,不斷重温心被融化的那份快樂,在經歷了最初的不適之後,她似乎慢慢找到了此趟騎行的意義。
還有路上遇到的人,雖只是萍水之聚,一面之交,卻過目不忘,成了觸動自己內心世界的那個“陌生人”。
騎過了雅江縣,再往西,夜宿相剋宗村一家客棧,客棧很大,客人很少,逗逗他們結識了重慶人小輝。他們趁着夜色,坐在走廊上喝啤酒,講述各自的故事。小輝在拉薩開了兩間客棧,取名“格桑花”,還養了一隻拉布拉多犬,和他形影不離。每年4月,西藏進入旅遊旺季,小輝就像候鳥一樣回到拉薩,呆上七八個月,10月份,旺季結束,冬天快來了,他又像候鳥一樣回到重慶。因為疫情,客棧這兩年掙不到錢,小輝卻想得開,不焦慮,相信一切終歸會好起來。
在小輝身上,逗逗看到了另一種活法,這種活法,她以前只在書上和影視裏看過,如今遇到真人,對坐,喝酒,談笑,很真實,但又很夢幻。逗逗暗想:人帥,自己當老闆,有一條忠誠的大狗,還能四處遊歷,世上怎麼還有這麼瀟灑的人?!
在風景如畫的西藏林芝,他們竟然吃到了正宗的燴麪,“我們在合肥生活了近20年,都沒吃到過地道的家鄉面,卻在林芝吃到了,店主老家在河南商丘,離焦作也就一百多公里,這讓我們覺得很奇妙。”
在拉薩,他們上街購物,準備給親友們帶點當地特產,跑進一家店裏買了蟲草,店主問郵到哪裏,聽説是往合肥寄,一下子激動起來,忙説,“我也是安徽人,家在廣德,來,趕緊加個微信,下次來拉薩,一定要找我。”
川藏線騎行獎章
重 生
從成都出發時,一路上都是逗公在前面領騎,逗逗跟在後面,兩人隔着肉眼可見的距離。過了然烏鎮,這個“距離”卻因為一個偶然的變故而被打破了。
那一天,他們騎到松宗鎮停下來吃午飯,逗公發現自行車前燈弄丟了。按照計劃,他們當天要趕到波密,前面還有50多公里路,如果仍保持着先前的速度,到達波密要到夜裏10點多,可是前燈丟了就沒法騎夜路,兩人商量後決定,逗公先走,務必趕在天黑前抵達波密。
兩人打開手機上的高德地圖“加入戰隊”功能,實時顯示着兩人的距離,上路後不久,逗公就消失在了視野中。逗逗慢慢往前騎,遇到坡就下來推着車,騎到夜裏八點半左右,天全黑了下來,偏偏從然烏到波密,是川藏線上最原生態的一段,十幾公里路兩邊,都是茂密無邊的松葉林,遇到大轉彎,一邊就是懸崖,路上還不時能遇到馬、犛牛和不知名的野獸,夜晚騎行尤其危險,“那一次真是深刻體會到了暗黑森林的感覺,我有點害怕,山裏的夜是那種純黑,黑得特別深,自行車燈照在路面上,根本看不清,我就利用後面大貨車的燈光看路,用力多蹬幾下。”
滑過一個大下坡後,逗逗看到了路邊的大指示牌上寫着:波密 2KM。夜裏10點多,逗逗終於在波密廣場上見到了焦急等待的逗公,她忍不住輕聲歡呼着向他撲了過去。
也就在那段暗黑無邊的騎行中,逗逗再度想起了那些將她死死困住的事情,不同的是,她發現自己隱隱有了答案,“辭職以後,覺得面前都是死路,自己成了家庭婦女,以後得靠老公養了,甚至還想過背靠大樹好乘涼,實在無路可走就重回原單位……但是一路上騎下來,我有點豁然開朗的感覺,我覺得面前的路有很多,比如我可以試試做主播,在網上提供中考考情諮詢,或者換條路,轉型做出國留學培訓。”
經幡飄揚的山口
體質和精神的修復也是肉眼可見。多年來,逗逗都有午睡習慣,否則一下午到晚上都沒有精神,在路上,這個頑固的習慣被打破了,午睡“丟了也就丟了”,逗逗照樣很精神。
逗公睡覺愛打呼嚕,逗逗則神經衰弱,聽不得一點響,為了讓逗逗能睡好覺,平時兩人都是分開睡,可是在川藏線上的那些夜晚,逗公呼嚕打得山響,逗逗睡得黑甜黑甜的,從未有過的香。
5月中旬,逗逗和逗公回到了合肥,她用“非常有收穫”來總結這趟歷時一個月的騎行。打開微信,收到很多祝福和讚歎,她靜下心來一一回復。很多家長説“逗逗老師你回來啦,這一路上我們都在看呢”。有上海的網友説,“因為隔離,這些天裏我們一直沒能走出家門,但心跟着你也走了一趟川藏線,謝謝你。”
逗逗不由又想起當時的某個片斷:他們在西藏租車四處遊歷,去了羊湖,去了日喀則,一日,中途停在路邊歇息,逗逗隔着車窗户往外看,看到遠處河灘上,當地人將色彩鮮豔的布鋪在青草地上,圍坐在一起,喝着青稞酒吃着手抓肉,有人在高歌,歌聲竄上雲霄,有人在跳舞,忘情而自得。
逗逗看呆了,好久之後轉過頭,對逗公説:真是不虛此行呀。
“慢慢”精選
● 特稿 | 十年了,合肥“抄表工”還在記錄這座城市的“人間煙火”
●特稿 | 疫情路上的貨車司機
● 特稿 | 重訪“拾荒主席”張景蘭,74歲的她怎麼樣了?
● 特稿 | 在票房時代尋找烏托邦!
● 驚豔全球的冬奧24節氣倒計時,7個鏡頭出自這位安徽攝影師!
● 安徽“小虎隊”來了!穿越千百年!
● 看,老梨木上跳出一隻“萌虎”!
● 安徽“火老虎”,傳承千年的國家級非遺竟鮮為人知……
● 特稿 | 55天,1039公里,安徽驢友徒步穿越塔克拉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