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孤獨的春天,一波三折的春天。孤獨中的一波三折,一波三折中的孤獨。往年春天去得最多的上海到底沒能去成。好在,青島校內線下講座,一波三折而終於講完;吉林鄉下老家之行,一波三折而始得成行——終於成行,載欣載奔。“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以吹衣”?不,“山東健康碼”“吉事辦健康碼”,外加48小時核酸檢測證明……綠色、綠色、陰性……如此層層“加碼”,過關斬將,好歹撲到鄉居門前。
門前馬蘭花開了,藍瑩瑩的,像蜻蜓,又像蝴蝶,看得見的鄉愁;窗前芍藥花開了,粉嘟嘟的,不是牡丹,勝似牡丹,聞得着的清香。不過,今年最吸引我的,是後窗的兩株海棠:一株是海棠,還有一株也是海棠,拉開標準的“社交距離”立在後窗與籬笆之間。
這麼着,我索性從書櫥中抽出《魯迅散文集》,翻到《秋夜》:“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若是平時,我自然接着讀下去。而此刻,目光在此駐留不動。驀地,“孤獨”兩個字浮現出來。是的,儘管是兩株,是一對、一雙,成雙成對,但分明是孤獨的象徵,或象徵着孤獨。自己當下心境使然?抑或和年來疫情有關?魯迅的偉大之處也許就在這裏,就在於常讀常新,總讓人有新的感悟,新的解讀。
“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據華東師大中文系陳子善教授介紹,就連一些中學語文教師也怎麼都無法解説這兩句的巧妙——為什麼不説牆外有兩株棗樹,而偏説“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豈不是囉哩囉嗦的廢話、車軲轆話?專家們説的也雲遮霧罩莫衷一是。有人説是表達兄弟兩個(一個是周樹人,還有一個是周作人)失和的悲傷,有人説是象徵作者不畏對手勇於抗爭的戰鬥精神,有人説意在暗示當時死氣沉沉一片淒涼的社會狀況。也有人索性説是名人的隨意、文豪的任性,故作驚人之語,以便博人眼球。韓寒也不甘寂寞,發表一家之言:“説真的,誰知道魯迅寫他家門前有一棵棗樹還有一棵棗樹是什麼意思,可能什麼意思都沒有,自己想玩票呢。或者説寫了一棵以後忽然記起來還有一棵呢,反正我不敢斷定,因為我不知道。”喏,説來説去只有一個像是結論的結論:“想玩票呢!”
可是我、此刻的我要説,這分明是魯迅關於孤獨的形象表達。是的,如果説屈原是古代最孤獨的詩人,那麼魯迅則是中國現代最孤獨的作家和戰士,因了他的拒斥俗流,因了他的精神“潔癖”,因了他的士子情懷和使命感。“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無他,此乃他自身的寫照:除了魯迅,還是魯迅,捨我其誰,別無他人,別無其二。一種悲壯的孤獨感!
再看下面的描寫:“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緊接着重複一句:“他們簡直落盡葉子,單剩乾子”。這裏,棗樹葉落枝現,形銷骨立——豈止孤獨,簡直是孤絕。再往下看:“而一無所有的乾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睒着許多蠱惑的眼睛。”喏,即使處於孤絕狀態,也還是傲然挺立,鬥志昂揚,直刺天空,非要刺死他不可,無論那裏有多少蠱惑的眼睛。於是,孤絕又變成了孤高。如此這般,魯迅通過這兩株棗樹,由孤獨而孤絕,由孤絕而孤高,完成了一種別樣的自我寫照。難怪魯迅的同鄉木心(木心是生於烏鎮的紹興人)稱讚《秋夜》開頭這兩句是“天才的迸發,驟爾不可方物”。
順便説一句,村上春樹看過魯迅,他這樣評價魯迅的《阿Q正傳》:“在結構上,魯迅的《阿Q正傳》通過精確描寫和作者本人截然不同的阿Q這一人物形象,使得魯迅本身的痛苦和悲哀浮現出來。這種雙重性賦予作品以深刻的底藴。”同時認為魯迅的阿Q具有“‘一刀見血’的活生生的現實性。”讓我補充一句,兩株棗樹也具有“活生生的現實性”,使得魯迅本身的孤獨浮現出來。(林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