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日出日落 太行山裏72歲老人的收穫季

早晨5點多,太行山裏的清晨,開始變得熱鬧起來,雞鳴聲、狗吠聲、汽車駛過村莊的聲音、鄰居打開大門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叫醒了9月的山村。72歲的張學明,艱難地從牀上爬起來,穿上衣服,摸索着下地,拿起牀邊的枴杖,一點點挪出屋子。他的兩條腿都有問題,左膝蓋常年疼痛,右股骨頭壞死,幸好藉助枴杖,還能行動。沒吃早飯,張學明開動門外的三輪車,離開這個只有他一個人住的院子,地裏的玉米該收了,他想趁着天氣涼爽,先把玉米稈砍倒在地裏,等下午的時候再慢慢收。

山裏的玉米熟了

三輪車穿過村莊,這個位於太行山深處的山村,隸屬河北阜平縣。村裏居住的,多是和張學明差不多的留守老人,年輕人基本上都在外打工。

穿過村裏的道路,進入高低錯落的農田中,沿着硬化的田間路,五六分鐘的時間,就到了張學明的地裏。

把車停在路邊,張學明一手拄拐,一手拿着鐮刀下地,田埂上的草葉上,還有沒散的露水。

一個人的日出日落 太行山裏72歲老人的收穫季

張學明在地裏收玉米。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一半種玉米,一半種着胡蘿蔔、豆角、黃瓜、紅薯等,這是張學明的菜地,豆角和黃瓜都已經長成,架上掛着累累果實,有些已經長老了。胡蘿蔔則剛剛出苗,嫩綠的幼苗還遮不住地表,顯得稀稀拉拉的。

另一邊的玉米則是深綠色,夾雜着焦黃色,這是成熟的標誌,張學明沿着自己的地走了一圈,看了看這些糧食和蔬菜的情況。然後把枴杖插在鬆軟的土壤中,揮動鐮刀開始砍玉米稈。

周邊的地裏,也有人在幹活兒,基本上都是和張學明差不多年紀的老人,有一個人下地的,也有夫妻倆結伴幹活兒的。不同的是,多數收玉米的人,並不砍倒玉米稈,而是直接將玉米從豎立的秸稈上掰下來,裝進編織袋。

張學明以前也用同樣的方法,只是現在腿不好,要提着編織袋邊掰邊裝,對他來説有些難,所以才先把秸稈砍倒,堆成一堆,再集中掰下來裝袋,這樣更方便一點兒。

種的地越來越少了

上午10點,秸稈都砍倒了,天氣慢慢變熱,張學明準備回家吃飯了。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做飯,一日三餐有些麻煩,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吃兩頓,上午10點左右做早飯,下午6點多做晚飯。張學明告訴記者,村裏留守的老人,多數都是如此。

張學明家裏有3畝多地,是6口人的承包地,每人5分地左右。山裏地少人多,而且,幾十年來,隨着家裏人數增多,早就不可能養活一家人。

張學明有兩個兒子,早已經成家,兩家人都在外務工,只是,大兒子5年前因為腦溢血去世,隨後不久,老伴兒也走了。

“去醫院檢查,啥也查不出來,就是人不行了,沒多久就走了。”張學明説。

大兒子和老伴兒去世後,張學明就搬到了二兒子家,但二兒子一家常年在外,家裏只有他一個人住。平常種點兒糧食、蔬菜,糧食出售,蔬菜自給。

山區還沒有機械化,高低不平的小塊地,機器很難作業,也沒有人願意來這裏提供農機服務。所有的地,都靠人力耕種,從播種到施肥,從鋤草到收穫,都是張學明一個人幹。

張學明如今種着1畝地左右,再多的話,他一個人也種不了。還有1畝多地流轉了,流轉費每畝每年1000元,但並不能及時拿到。

對一個72歲的老人來説,即使只有1畝地,勞動的負擔也不輕,尤其是他腿腳不好,要比別人更辛苦。但張學明覺得,還是種一點兒地好,不種地的話,在家就完全沒事幹了,身體可能垮得更快,“動着,活着,啥時候動不了了,也就活到頭了。”

回到家園的離鄉人

張學明曾經也是一個弄潮兒,改革開放初期,山裏的村民還保持着安土重遷的傳統生活時,張學明就推着自行車做起了小買賣。他告訴記者,他是村裏第一個買自行車的人,也是第一個做生意的人。

那個年代,任何商品都是稀缺的物資,但對山裏人來説,最缺的是糧食。張學明推着自行車,從縣城裏的麪粉廠買了麪粉,再走街串巷賣出去,生意不大,也很辛苦,但支撐起了一個家。後來,張學明還自己開過食品加工廠,只是這一次不算成功,沒能堅持下來。

停了生意之後,張學明跟着同鄉北上南下,進城務工,大部分時候,都在建築工地打工。十多年的務工生涯中,去過太原,到過天津,也在北京停留過。

張學明已經不太記得,究竟是哪一年到北京的,也不記得在北京哪個區幹活兒。他只記得在北京幹了兩年,兩年中,只有一次離開工地,去看了看天安門廣場。

隨着年紀變老,建築工地的活兒,慢慢幹不動了。張學明選擇離開務工的城市,回到太行山裏的故鄉,也回到離開多年的土地上,再一次種地為生。

幾十年中的離去和迴歸,土地對於山村裏的人們來説,意義已經不同了。在進城務工之前,土地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唯一資源,而當他們數十年後再回來時,地裏勞作的人們已經很少了,老人們還堅持耕作,但更像是一種慣和眷念,年輕人不會種地,也不願意種地,即便在秋收的時候,也不再回鄉幫忙。

今年的蟲子有點兒多

下午2點多,張學明再一次從家裏出發,開着電動三輪車到地裏,這回車廂裏,多了一捆纖維編織袋。

和上午一樣,張學明把枴杖插在地裏,彎下腰,找到秸稈上的玉米,撕開玉米外面的葉子,露出金黃的玉米,掰斷,隨手扔在地上,每掰10多個,張學明就直起腰休息一會兒。本來可以蹲下來幹,但因為雙腿的原因,只能彎腰,所以格外辛苦。

慢慢地,一堆玉米掰完,金黃的玉米棒子,在地上堆成一堆。遠遠看去,很漂亮,也很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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掰下來的玉米棒子,堆了一堆。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不過,靠近後仔細看,就會發現,玉米棒並不好看,尤其是頂端,幾乎都有蟲子留下的痕跡。掰開的玉米上,被驚動的蟲子驚慌地亂爬,還有芝麻一般的綠色或黑色小蟲子,密密麻麻地爬在玉米葉子上,掰玉米的時候,一使勁兒,蟲子的汁液就沾滿了手。

張學明告訴記者,今年雨多,玉米產量不錯,但蟲子也多,他打過幾次藥,只是效果不佳,最終,玉米的質量也不算好。

張學明乾得很慢,兩個多小時後,2分多地的玉米還沒掰完,張學明打算回家了,地裏還剩下三四堆沒收,他想着明天再收。這個季節的山裏,下雨的幾率不大,不着急全都收回家。

除了少部分蔬菜、地瓜,1畝地玉米,張學明一個人可能要收1個星期,甚至更長的時間。

一個人的日出和日落

解開打成捆的編織袋,張學明彎着腰,一個個把玉米裝到袋子裏。每個編織袋都只裝半袋,如果裝滿,他一個人很難扛到路邊。

和掰玉米時一樣,裝一會兒,張學明就歇一會兒,半個小時左右,掰下來的玉米裝完了,8個白色的編織袋,取代了金黃的玉米堆。

又休息了一會兒,張學明走到一個編織袋前,袋子沒有扎口,用雙手攏住,裝一圈,然後攥在一隻手裏,另一隻手拽住底部,一用力,半袋玉米就扛在了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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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學明扛着半袋玉米,往三輪車方向走。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從地裏到路邊的三輪車,大約有三四十米,張學明拄着枴杖、踩着窄窄的田埂慢慢往前走。最後一段是一個小小的斜坡,只有兩三米長,張學明在斜坡前停下,稍微喘了口氣,然後才邁上坡。

8袋玉米扛到三輪車中,剛好裝滿車廂。張學明把枴杖也放在車廂裏,開動三輪車回家,三輪車開得很慢,穿過農田,進入村莊,身後的田野裏,沒收工的老人還在勞作,透過莊稼的縫隙,可以看到他們若隱若現的身影。

幾分鐘後,三輪車開到家門口。這是一排三間左右的平房,房前有一個小小的院子,進入大門,兩側搭着兩個棚子,右側的棚子裏,是一個簡易的灶台,灶台上有一口燒得焦黑的鍋。張學明告訴記者,有一回燒水,忘了關電,把鍋燒黑了,幸好人不在跟前。過去5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張學明都是一個人在這個院子裏生活,一個人起牀,一個人做飯,一個人下地,一個人回家,類似的事情不是孤例,許多困難需要他自己一個人克服。

留守者們的秋收

距離做晚飯還有一段時間,張學明拄着枴杖,靠在門前的台階上休息。屋裏有小板凳,但他不想坐,腿不方便,坐下來後,要費好大的勁兒才能起來。

小院顯然經常收拾,但畢竟只有一個人,難免有些凌亂。切菜的菜板,隨意地放在台階上,棚子下面放着一口大缸,那是以前的水缸,如今有了自來水,被閒置在那裏,缸太大了,他一個人挪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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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學明拄着拐,在自家的院子裏。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院子很小,沒有種菜的地方,張學明在院牆外放了幾個花盆,盆裏種着辣椒、茄子、西紅柿等,一棵核桃樹的樹冠,為大門前的小路提供了一片陰涼,有核桃掉在地上,張學明撿到院子裏集中起來,剝去青皮,在水泥地上晾曬。

房頂也可以上去,一架鐵梯子就搭在房檐上,上面結滿了蜘蛛網,看起來很久沒有用過了。腿腳好的時候,每年收回來玉米,張學明都會把它們放在房頂曬,現在上不去了。

山村裏平地少,家家户户的院子都不大,不適合晾曬糧食,反而房頂比較寬敞,在房頂上曬糧食,是村裏人家常有的做法。張學明家的隔壁,房頂上就有一個鐵籠子,籠子裏裝着剛收回來的玉米,主人家的玉米還沒收完,籠子只裝了一半,就像這個豐收的季節,剛剛開始,還沒圓滿。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陳璐 攝影 王穎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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