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鳥”棉痴趙國忠
新華社北京11月24日電 11月24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候鳥”棉痴趙國忠》的報道。
71歲的棉花專家趙國忠又來到三亞南繁基地,開始他的“候鳥”工作。
1977年起,每年秋天從石家莊到三亞,來年春天從三亞回石家莊,他連續當了44年“候鳥”。當年的毛頭小夥,現已兩鬢斑白。
2021年3月25日,趙國忠在三亞南繁育種基地查看棉花長勢。(受訪者供圖)
育種夢想
“一箇中專生,也要努力拿出替代美國岱字棉的新品種來!”
在南繁基地,曾經或依然活躍着“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甜瓜大王”吳明珠、“玉米大王”李登海等專家的身影,趙國忠就是其中一員。南繁基地的重要作用就是育種“加代”,利用這裏常年高温的熱帶氣候,讓種子多繁衍一代。
趙國忠常年在棉田裏風吹日曬,皮膚黑黑的,頭髮稀稀落落的。國字臉,一雙略顯浮腫的眼睛總是眯着,一副憨厚的老農形象,對所有人都是客客氣氣的,給人一種暖暖的感覺。
1950年,趙國忠出生於河北贊皇縣一個貧窮的農家。1973年,他從石家莊地區農業技術學校畢業,被分配到新組建的石家莊地區農科所(現石家莊市農科院)工作。
當時的農科所一無設備二無資金,更無育種資源。大地渴求良種,工廠急需優質棉。
那個年代,燕趙大地雖盛產棉花,但沒有自己的當家品種,由於品種退化,產量長期不穩定,平均畝產皮棉只有27公斤。並且纖維品質也不高,不符合紡織企業加工要求,嚴重製約我國棉花生產和棉紡工業的發展。
趙國忠被農科所當作“寶貝”,“一箇中專生,也要努力拿出替代美國岱字棉的新品種來!”老所長的話既是鼓勵也是鞭策,趙國忠點頭答應,可他腦子裏一片空白。
趙國忠接過課題,便開始瘋狂地學習棉花育種知識,幾年間學完十幾門大學有關課程。他還利用冬閒跑了大半個中國,求教老前輩和同行,收集到300多份棉花育種的基礎材料,把它們種到試驗田裏。
他雖過着“一鋪一蓋一碗一筷”的極簡生活,但自此有了“讓所有人穿暖”的夢想。
2月28日,在三亞南繁育種基地的棉田裏,趙國忠在查看棉花長勢。新華社記者張麗芸攝
棉花為伴
從播種那一天起,他像看護自己的孩子一樣精心照管:耕、鋤、澆、防蟲,還要一株株地記錄結鈴、抗病性、抗逆性等項目
趙國忠一直記着這麼一句話:“要過細地做工作。要過細,粗枝大葉不行,粗枝大葉往往搞錯。”他説,育種工作既是腦力勞動,又是體力勞動。“多看精選,多中選優,優中選優,才能出新品種。‘多少事,從來急’,但不能着急,又不能從不急。”
趙國忠的棉花育種技術有兩道最重要的工序,一是做雜交組合,二是做田間選擇。做雜交組合的關鍵在於選擇好親本,使親本間的優異性狀能互相補充,以便通過雜交使之融合到一起,以期優異性狀能遺傳給後代。田間選擇的關鍵在於確定好育種目標,並能在實際操作中看得準、選得中,以便在千千萬萬個雜交後代中選到理想的單株。這是育種工作的重點和難點,耗費的時間和精力最多。
農家的孩子知道,“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趙國忠認準的事,就一心要把它幹好。40畝試驗田裏栽種下16萬株棉花,他每天蹲在地裏觀察、選擇、掛牌、記錄,從中選出最優單株,他竟在地裏整整蹲了10天。試驗基地南早現村位於河北省正定縣,距離農科所15公里,他騎着自行車寒來暑往,每隔兩年就要換一條嶄新的自行車外胎,幾乎所有的節假日,他都在試驗田裏度過。
在棉花田間選擇上,從播種那一天起,他像看護自己的孩子一樣精心照管:耕、鋤、澆、防蟲,還要一株株地記錄結鈴、抗病性、抗逆性等項目。七八月驕陽似火,既是棉花結鈴關鍵時期,又是棉鈴蟲猖獗時刻,他守在田間地頭,隔三岔五地揹着噴霧器噴灑農藥,身上濕漉漉地分不清是汗水還是藥水。
這樣的過程歷經三年,一個新品種就誕生了。1978年,他在試驗新組合代號為“1724”的棉花品種。“這個新品種是我在試驗田裏從第17行到第24行中間獲得的。”
“1724”的優秀骨幹系被他選出來,他為此編號“78-114”,含義是“1978年的第114株棉花”。
然而,選出了優系並不等於就有了優種,還需要對它進行測試、定型等大量繁瑣細緻的工作。而河北每年只能種一季棉花,加快育種的唯一選擇就是進行加代繁育。
他把目光瞄向了2370公里外的三亞。
2月28日,在三亞南繁育種基地的倉庫裏,趙國忠在檢查棉花種子。新華社記者張麗芸攝
南繁“候鳥”
我的頭髮是“免理的”,衣服是“免洗的”,被子也是“免疊的”
剛開始當“候鳥”那些年,趙國忠每年都揹着一個大蛇皮袋裝種子。他從石家莊到三亞,轉乘火車、汽車、渡輪,有時要走上十天半個月。他至今記得當年的乘車路線:先從石家莊坐火車到武昌,再從武昌坐火車到湛江,再從湛江坐汽車到海安,在海安乘渡輪到海口,再從海口坐汽車到三亞,從三亞坐汽車到崖州南濱農場南繁基地。
趙國忠隨身攜帶一杆小秤、一把木尺、一根扁擔。這根扁擔陪伴了他南繁歲月最初的10年,擔肥擔棉擔種,全靠它。
“那時,把棉種運回石家莊可不容易啊。”1983年4月,他運送108包棉籽回石家莊。路上要翻越五指山,要橫渡瓊州海峽,要經公路、水路和鐵路,要坐汽車、火車、渡輪。當時,翻越五指山的路崎嶇不平,還要經過8個陡坡加急轉彎。一邊是陡峭山崖,一邊是深不見底的山谷。他在車廂裏拿一根棍子頂着棉包,為的是不讓棉包壓住自己,有好幾次急轉彎時險些被甩到車外。每個棉包重30公斤,到湛江火車站後,趙國忠先把棉種卸下來,一包包地過磅,再一包包地搬到站台上。搬完最後一包,他一下子癱在站台上,感覺“眼前整個世界在轉動”,他才想起20多個小時沒吃飯了。
還有一次,他在廣州中轉等車時在廣場睡着了,一個警察看他衣服又髒又破,人又黑又瘦,以為是一個“盲流”,要把他帶到派出所詢問。他拿出工作證和人大代表證,警察先是驚訝,然後向他敬了個禮,並連聲道歉。
趙國忠初到南濱農場時,租住在一間茅草屋裏,居住地離試驗田遠,中午就在田裏啃涼饅頭就鹹菜。當時經費緊張,沒錢僱工,所有農活都是他自己幹。同行“評價”趙國忠:“頭髮又長又亂,像個要飯的,衣服皺皺巴巴,像個燒炭的。”他卻眯縫着眼睛微笑着説:我的頭髮是“免理的”,衣服是“免洗的”,被子也是“免疊的”。
他自小就怕蛇,而當時海南的毒蛇很多,他嘗試多種辦法還是防不勝防。綠色的竹葉青蛇盤在棉枝上,灰色的眼鏡王蛇和土地一個顏色,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有一次,趙國忠一腳剛要落下,一條眼鏡王蛇突然立起,吐着信子發出簌簌聲,準備向“來犯者”發動進攻。趙國忠一轉身,不足兩米處又一條眼鏡王蛇立在那裏。幸虧那兩條蛇對這個陌生人表示了“諒解”,他才躲過一劫。
後來,農場的生活條件有所改善,房間裏有了電視。可他每天都是固定看一個台——農場台,他壓根沒想到還有別的台可選。
多年前一個除夕夜,當他拖着疲憊的身軀躺在牀上,聽着遠處的陣陣鞭炮聲,遙想着幾千裏外的家人,他默默唱着那首最喜愛的《常回家看看》,淚水不知道啥時候已流到耳邊。他錯過了母親的彌留之際,永遠忘不了母親那雙慈祥的眼睛。他錯過了孩子的成長,女兒日記裏的爸爸“是一個只愛棉花不親女兒的人”。
2月28日,在三亞南繁育種基地的棉田裏,趙國忠在記錄棉花生長情況。新華社記者張麗芸攝
碩果累累
趙國忠平均每10年就跨上一個台階,不斷向棉花育種最高峯衝刺
1983年,一次擂台賽讓趙國忠新培育的“冀棉8號”聲名遠播。當時,中美兩國間進行了一場棉花聯合試驗。雙方約定各出三個品種,在兩國分別種植,比賽結果是,在國內“冀棉8號”產量遠遠高於美國棉,在美國產量最高的也是“冀棉8號”。
“冀棉8號”的成功培育,也打破了北方棉區單產皮棉不超過150公斤的紀錄,出現了大面積超150公斤的奇蹟,最高畝產達176公斤,被專家稱為我國北方棉區植棉史上的一個里程碑。它植株高大、根系發達、生長健壯,抗逆性強、適應性廣、纖維品質好,經權威部門測定,其強力、成熟度、長度、細度互相協調配套,受到紡織企業的普遍歡迎。
“冀棉8號”在數場擂台賽中始終保持不敗的紀錄,參加不同級別區域試驗,所向披靡。在石家莊地區賽產量名列第一,在河北省賽產量名列10個參試品種之首,在黃河區賽創造了黃河區1973年以來皮棉單產、單鈴重、衣指三項最高紀錄,其中皮棉產量比對照增產23%。“冀棉8號”1984年獲河北省科技進步一等獎。
1987年,“冀棉8號”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趙國忠説,他是在外地療養聽到早間廣播時才知道得獎的。
他平均每10年就跨上一個台階,不斷向棉花育種最高峯衝刺。
他採用晉冀遼3個不同生態條件下的3個不同系統的棉花做親本,進行雜交選育。經過11年17個世代的南繁北育,趙國忠成功培育出他的第二個棉花優種,這就是集高產、優質、早熟、抗病為一體的“冀棉17”,它像當年的“冀棉8號”一樣,在各區域試驗中立於不敗之地,在黃河區試中產量奪得三連冠。“冀棉17”又獲得了省級科技進步獎和省長特別獎,1994年通過國家審定。新中國成立以來河北省有4個棉花品種獲得國家審定命名,趙國忠課題組就佔2個。
接着,趙國忠又與中科院遺傳所合作,將海島棉、野生瑟伯氏棉棉種的優異性狀導入陸地棉中,使陸地棉產生豐富的變異,從而產生了一大批不同類型的優異種質資源,培育出了具有我國獨立知識產權的第一個種間三元雜交新品種“石遠321”。它集早熟、高產、穩產、抗逆於一體,籽棉、皮棉、霜前皮棉比獲得國家發明一等獎的“中棉12”分別增產12.6%、15.9%和19.7%,在新疆曾創下了252.7公斤的世界棉花單產最高紀錄。這是他們用20多年時間攻克的棉花遠緣雜交育種理論與技術難題,在國際上首次構建了棉屬間雜交育種新體系,使我國棉花育種方法實現重大突破。其“遠緣雜交育種體系的創立”獲得中國科學院技術發明特等獎,“石遠321”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
1996年,趙國忠(左)在河北辛集市棉田指導農民防治棉鈴蟲。新華社資料片
再攀高峯
“SGK321”是首例擁有我國獨立知識產權、在世界上也是首例的雙價轉基因抗蟲棉
曾經多少年,棉花的天敵棉鈴蟲,在一般發生年要吃掉1/3的棉花產量,嚴重發生年有60%的棉花葬身蟲口,導致一片片棉田絕收。棉農們大打“化學戰爭”,以農藥為武器,與棉鈴蟲日夜廝殺。然而,在殺死棉鈴蟲的同時,它的天敵也被大量誤殺,生態平衡受到嚴重破壞,棉農健康也受到嚴重影響。更加令人頭疼的是棉鈴蟲產生了抗藥性,具有抗藥性的棉鈴蟲大量繁殖,每繁殖一代,其子孫的抗藥能力就得到一次提升,於是,農藥越用越多,棉鈴蟲的抗藥性越來越強,形成惡性循環。
20世紀90年代,美國憑着強大的資金、人才和技術優勢,利用植物基因工程,研製成功了轉基因抗蟲棉,並很快投入商品化生產。但是,美國抗蟲棉的抗蟲性是由單一的BT基因控制的,容易誘發棉鈴蟲對其產生抗性。如何在單一BT抗蟲棉的抗蟲性失去應用價值之前,研製出抗蟲性更穩定的新型抗蟲棉,這一新的世界級難題,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擺在世界科學家們面前。
1998年,趙國忠與中國農科院生物技術研究所合作承擔了這一列入國家“863計劃”的雙價抗蟲棉研究課題,成功選育出了雙價轉基因抗蟲棉“SGK321”。這是首例擁有我國獨立知識產權、在世界上也是首例的雙價轉基因抗蟲棉,它所含的BT基因會產生一種晶體蛋白,迅速破壞棉鈴蟲消化道,使其因“腸胃穿孔”而死亡;另外一種CPTI基因可以產生胰蛋白酶抑制劑,控制棉鈴蟲消化酶的活性,使其不能消化食物中的蛋白質而產生“厭食症”,同時誘導棉鈴蟲大量分泌消化酶,導致因代謝異常而死亡。這兩種基因使棉鈴蟲要麼進食而死,要麼絕食而亡。
“SGK321”的這些特性使得棉花的抗蟲性更加穩定持久,同時還具有增產潛力大、抗旱適應性強、易管理、省工等優點,一般畝產皮棉100公斤以上,單株結鈴最多達594個。雙價抗蟲棉種到哪裏,哪裏的棉花就豐收,從此打破了美國人對棉花種子市場的壟斷,取得了巨大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
趙國忠説,“SGK321”的作用不僅僅是育成一個品種,它還是一個優異的種質資源,國內40多個育種單位用“SGK321”做親本育成了110多個品系,這些品種在我國各個生態區域都發揮了巨大作用。
趙國忠在新疆棉田查看彩棉長勢。(受訪者供圖)
退而不休
我一生沒啥愛好,就是熱愛棉花。不少人説我是“棉痴”,我願意當一輩子“棉痴”
今年國慶節前,趙國忠像往年一樣去了新疆。這是他連續第27年折返新疆育種。他輾轉石河子、哈密、庫爾勒等地調研取樣,一待就是半個多月。
新疆因為得天獨厚的氣候條件,現已是我國棉花的主產地,降雨少、晝夜温差大、光照充足,有利於棉花坐果。“灌溉用水來自天山融化的雪水,流到地頭已是温水,不像內地灌溉大多用深井的涼水。對搞棉花育種的人來説,這裏是福地。”趙國忠説。
但是,從賓館通往棉田的土路,大多坑坑窪窪,車子晃來晃去,他的頭經常會碰到車頂。
2月28日,趙國忠走在三亞南繁育種基地的棉田裏。新華社記者張麗芸攝
即使這樣,他每天跟棉農一樣在棉田裏穿梭,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樂此不疲。“確實感到有些累,但一看到棉花收成不錯,我就特別高興。”
趙國忠説,今年4月返回石家莊後,體檢查出稍微有點腦梗,現在已經康復了好多,走路正常了,但血壓仍然偏高。他遵醫囑,每天加一片藥。
從新疆試驗田採集的棉種材料,已經在三亞南繁基地播種。
趙國忠每天早飯後,騎着電動三輪車去觀察棉花長勢。待到棉花開了花,他仍然要頂着烈日為棉花授粉。
這是他的日課,即使在剛過去的兩個春節,他也是這樣度過的。尤其在2020年春節,我國許多城市遭遇新冠疫情,許多社區封閉管控,趙國忠吃完餃子照例來到棉田,調查、選擇、標記那些他心愛的“寶貝”。
趙國忠獲獎無數,榮譽滿身。他是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全國先進工作者、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連續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先後主持育成16個省級以上審定棉花新品種,其中6個通過國家級審定。
2006年恰逢南繁育種50週年,原農業部在三亞召開了首次全國南繁工作會議,趙國忠與袁隆平、吳明珠、李登海等人受到隆重表彰,他們被稱為“中國農業科學家”的代表,對他們為中華民族做出的卓越貢獻給予高度評價。
2010年他從石家莊市農科院棉花室主任崗位上退休,不再主持育種試驗,也不再參與報獎。雖然到了“幕後”,但十幾年來的工作節奏依然那麼緊張,依然是河北-新疆-海南來回跑。
他退休後合作培育的“石抗126”綜合性狀依然排名全國第一,在國家級區域試驗中表現突出,後來又作為黃河流域對照品種以及機採棉對照品種。“石早1號”到現在還作為河北晚春播棉花的對照品種,而且最近又選育了幾個新品種通過審定。國內很多棉花科研機構用他培育的棉種作親本,育成新品種,他由衷地高興。
總有人問他什麼時候退休,他總是笑着説:“我一生沒啥愛好,就是熱愛棉花,如果我的工作有利於國家棉花產業發展,能使棉農得到收益,心裏有種説不出的高興,也不枉每年奔波7000多公里。要培育抗逆性強、適應性強的新品種,搞育種的人也必須抗逆性強、適應性強,天南海北走到哪裏都能適應。我會幹到走不動為止。”
現在,趙國忠在南繁基地也有了自己的房子,他的妻子退休十幾年了,每年都來這裏陪他。
“這些年國家對南繁的投入增加了不少,南繁不再‘難煩’,科研和生活環境大大改善。我感到很欣慰。不少人説我是‘棉痴’,我願意當一輩子‘棉痴’。”趙國忠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