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依依
◎方寸
車子一拐進村莊,遠遠就看到那棵碩大無朋的柳樹。 那棵柳樹,據説年齡比我還大,位於村委會後面,是出入的必經之處。“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綿長的柳條,隨風輕舞。上山回來,人們會在樹下歇腳;暑日炎炎,人們會在這裏納涼;春天編柳帽,夏天粘知了,有的孩子還會爬到樹上睡會兒覺。每次看到它,我都會想到“蔭庇”一詞,它給人們帶來多少歡樂福祉!
柳樹下的人,有時多有時少,有時你有時他,但總有那麼幾個“中流砥柱”,大爺爺和三爺爺就是其中兩個。大爺爺中等身材,腰背微駝,雙目失明,手中長年握着一根竹竿,臉上總是帶着微笑。三爺爺個子高大,瘦削矍鑠,雙目炯炯,手裏不閒着,不是扎笤帚就是編籮筐。每次跟他們打招呼,大爺爺只是微微點頭,三爺爺卻總要高聲説“個子又高啦”“模樣又俏啦”“學習是不是又進步啦”“這次考了第幾啊”。上高中以後,每個月才能回家一次,見他們的次數少了好多。每見一次,總能感覺大爺爺的背又駝了一些,臉上的笑容卻總是不變,還是那樣微微點頭。三爺爺不編籮筐改納蔑子編蒲團了,大概是因為手上沒有那麼多力氣了。他的聲音不再那麼響亮,語速也慢了好多。高中畢業那年,他倆相繼離世,我再也沒有在柳樹下見到大爺爺佛意的笑容,再也沒有聽到三爺爺嘹亮的聲音。
響亮也是其中一個“常駐將軍”。他比我大兩歲,卻跟我曾經同上一年級。他只上過一年級,跟村裏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同過一年級。他説話大舌頭,下嘴唇總是向前伸出,好像下巴收不回去,嘴角還總掛着白沫。他的神情跟他的聲音一樣,總是掛着一層霧,迷迷離離的。每次跟他説話,我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字一句放慢速度地説,凝神聚力仔細地聽。他的表情總不見波瀾,無喜無愁的樣子。他的母親卻總是很犯愁,他的弟弟也總是瞪着精亮的眼睛看着四周,保護的姿態特別強勢。給他起名“響亮”,應該也是寄託了家人的美好期盼吧!我多年在外求學,後來在外工作,鮮少看到他。每次看到他好像都是在柳樹下,“嗚嚕嗚嚕”地回應着我的招呼。
前年一個夏夜,帶着孩子隨母親到柳樹下看他們扭秧歌。音樂聲一響起,村裏的男男女女便擺開陣式扭起來,臉上的歡樂也揚起來,我臉上也不禁掛滿笑容,孩子早就跟着母親在人羣中跳起來。音樂落下去,人羣四散,歡樂開始退潮,空氣復歸安靜。有一個人,卻依然有節奏地擺動着四肢,本已落下去的音樂又響起來,只為他一人伴奏。漆黑的夜裏,燈光不是很清晰,我凝神細看才認出來:居然是響亮。散落的人羣圍在四周,或站或蹲,不怎麼説話,都看着他,看着他獨自舞蹈。那盞高高掛起的燈,像探照燈一樣,光束集中,照在他身上,地上的影子隨之一起舞動,一些飛蛾蚊蟲圍着他上下翻飛。
清奇,比我小几歲,也總是出現在柳樹下。他説話比響亮清晰很多,眼睛大且有神,面部表情也要豐富不少。可他總歸還是跟我們有些不太一樣,都説他腦子裏少根筋。走做行止節奏快,突起猛停的;説出來的話,也是天上一句地上一句不着邊際。人們都不怎麼搭埋他,可我總覺得他似乎很有想法,具體怎麼個有想法,我也説不清。前幾年,聽母親説他結婚了,這讓我很些驚訝。跟大多數人一樣,我一直以為他説不上媳婦兒。母親説是他最先在東河沿蓋起塑料大棚,種葡萄種草莓,掙了不少錢。村裏人也都跟着種起來,出去打工的人也都回來了。“不出家門就能掙到錢,誰還出去!”“還説人家説不上媳婦兒。説了個多好的媳婦啊!”母親的話鏗鏘有力,落地有聲。我情不自禁笑了。
還有一個人,也總是出現在柳樹下。在以前,這個人,我是很不願意想到,更不願意提起的,如今心態似乎發生了變化。跟一般人或站或坐或蹲不同,他總是靠着甚至半躺着,一身的慵懶。地裏的莊稼從不用心照顧,種子灑下去便不再管,任由雜草四生,管他天干地澇;有錢就買肉打酒,沒錢就賒賬;衣服也不好好穿,就那麼披掛着,上面沾滿泥土,佈滿褶皺。大人總是用他作為反面典型來教訓我們:可別跟他似的,好吃懶做,要好好讀書,勤奮努力,將來才會有出息。如今,在父母的諄諄教導下,我們成為了他們希望的人,在實現夢想的道路上摸打滾爬、孜孜以求。看似光鮮的外表,內裏何曾不沾滿泥土,佈滿褶皺?
一位富翁,跨溝過坎,不懈奮鬥,終於功成名就,身家豐厚。他來到海邊,漫步沙灘,踏浪逐歡,心滿意足。一個老頭兒躺在那裏,衣衫襤褸,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富翁忍不住説:“為什麼不在年輕的時候多努力?多奮鬥?否則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
“為什麼要努力?要奮鬥?”老頭兒漫不經心地説。
“為了擁有財富呀!就像我現在這樣。”這不是理所當然的答案嗎?富翁一邊説一邊想。
“要那麼多財富幹什麼呢?”老頭兒再次漫不經心地説。
“如果你擁有像我一樣多的財富,就可以像我一樣,隨心所欲到海邊來享受陽光沙灘。”富翁的優越感爆棚。
“我每天都在享受陽光沙灘呀。”老翁的語調還是那樣漫不經心,富翁的優越感瞬間跌落。
富翁陷入沉思,我也有所感悟。龍生九種,人各不同。人生千姿百態,誰能説誰的人生是成功的,誰的人生是失敗的?誰能説哪種人生是美麗的,哪種人生是灰暗的?再美麗的花瓣也有背面,再優美的風景也有陰影。再灰暗的顏色也有光彩,平坦廣闊的原野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冒出一座高峯,帶來另一番景象。
如今,我離家越來越遠,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柳樹還有柳樹下的人們,漸行漸遠,在時光流轉中走向記憶深處。晚春時節,青枝新葉,柳絮飄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我折下一枝嫩柳,編成柳帽,戴到頭上,然後坐在樹下。
(編輯:高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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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方寸,本名邵明媚,山東煙台人,文學碩士,煙台市文學創作研究室創作員。在《人文天下》《膠東文學》《齊魯壹點》《煙台散文》《煙台日報》等報刊發表《上學路上》《守柿子紅了》《寸草春心慈母心》《留守兒童:心靈家園的守護者——從石頭和梁好好兩個兒童形象的對立統一説起》等散文、隨筆、評論幾十篇,在《中國行政管理》《魯東大學學報》《秘書之友》《辦公室業務》《秘書》等報刊發表《淺論膠東紅色作家羣雕像》《十九大報告中那些美麗的字眼》《公文載體的沿革與變遷》《短時新活 多多益善》等學術論文幾十篇;參編《膠東紅色詩文選》《膠東紅色故事集》《當代中國公文學》《外國公文選讀》等書籍十餘部;主持社科項目“膠東文學史研究”,主體參與“膠東紅色作家羣雕像研究”“實施環渤海發展與渤海海峽跨海通道建設”等國家、省、市級課題項目十餘個;獲得“山東優秀文藝評論文章”“優秀學術論文一等獎”等多個獎項。
壹點號煙台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