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車茫茫顧,困我成楚囚。感傷從中起,悲淚哽在喉。慈母方病重,欲將名醫投。車接今在急,天竟情不留!母愛無所報,人生更何求。”
這首名為《送母回鄉》的詩歌,在各大網站和詩詞讀本中被署名為李商隱所作。3月18日,在豆瓣網友的考證下,發現其真實作者竟是當代詩人寓真。
如果僅僅止於張冠李戴的訛傳倒也無傷大雅,所牽涉的僅是一古一今兩人而已。然而,訛傳帶來的影響是,這首詩不僅入選了大量少年兒童詩詞讀本,甚至被冠以“小學必背”進入各種音視頻課程加以販售。考證發帖者“餘鷓鴣”直呼:“被灌輸這樣的‘詩’,將它當作優秀的作品來背誦,小朋友何其可憐!”
選有“李商隱《送母回鄉》”一詩的《少年説詩詞》,封面赫然寫着“課標配套”。
“很明顯是現代人寫的,李商隱集子裏沒有這詩”
3月18日晚,網友“餘鷓鴣”在豆瓣廣播中發佈了三張圖片:兩張視頻課程截圖和一張課程介紹截圖。
網友“餘鷓鴣”最初的豆瓣廣播。
截圖中,廣東電視台主持人孫愈拿着一本《少年説詩詞》在講解署名作者為李商隱的“古詩”《送母回鄉》,還被冠以“小學語文必背古詩”的亮點介紹。
署名作者為李商隱的《送母回鄉》被冠以“小學必背”販售。
餘鷓鴣對這組截圖並沒有做太多説明,只寫了“我服了”三個字,但有網友立刻就評論道“李商隱的棺材板要壓不住了”。餘鷓鴣在與網友的討論中表示,“這個很明顯是現代人寫的”,而且“李商隱的集子裏沒有這詩”。
澎湃新聞記者查閲崇文書局本《李商隱全集》以及中華書局本《李商隱詩歌集解》均未發現收錄該詩。而根據《李商隱詩歌集解》著者餘恕誠、劉學鍇(曾任中國李商隱研究會會長)考證,李商隱流傳下來的詩歌共計594首,其中確定具體寫作時間的有381首,無法歸入具體年份的有213首。此外,還有15首疑似李商隱詩作但欠缺充分證據的。但是,無論是已經確定的還是疑似的,均沒有這首《送母回鄉》。
如此,則不免讓人疑惑,這首《送母回鄉》究竟是如何與李商隱產生聯繫的,其究竟是不是李商隱所作,如果不是,又是何人所作呢?
源頭為評論此詩與李商隱詩之間的聯繫
餘鷓鴣檢索發現,早在2005年“就有人把這詩安在李商隱名下,題目都作‘送母回鄉’”。
早在2005年《送母回鄉》一詩就被安在了李商隱頭上。
另一豆瓣網友楊成堉考證,指出該詩“作者是李玉臻,原詩題為《暴雨途中二十韻》,圖中截取的是臨近結尾的幾句”,“原詩在《寓真詩詞選評》裏有,《送母回鄉》原本是另一首五言古詩的標題。”
豆瓣網友考證下,事情原委逐漸清晰。
根據這一信息,餘鷓鴣找到了署名為何西來的作者於2002年2月21日發表於《人民日報》的文章《豪華落盡見真淳——讀寓真詩詞》,事情的原委逐漸清晰。
這篇刊載於《人民日報》的評論,成為訛傳的源頭,具體如何發生已經不可考。
資料顯示,寓真,1942年生,本名李玉臻,山西武鄉縣人。1966年畢業於北京政法學院法律系,曾任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
其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以筆名“寓真”發表詩歌作品,199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散文集《遠行集》,詩詞《草縷集》《漂萍集》《霜木集》《秋粟集》《寓真詞選 寓真新詩》等,以及《聶紺弩刑事檔案》、《六十年史詩筆記》《體味寫詩》《張伯駒身世鈎沉》《碧落碑考 金石偶談》等多種體裁作品。
中國作家網《寓真詩詞選評》目錄中的《送母回鄉》。
在《豪華落盡見真淳——讀寓真詩詞》這篇評論文章中,作者認為雨是寓真詩歌中非常重要的意象,而李商隱也非常喜歡寫雨,“不知道寓真是不是受了李商隱的影響,有沒有維特根斯坦所講的‘家族相似’,他的許多詩情詩思確是由雨而引發。”緊接着就舉了“五言古詩《送母回鄉》、《暴雨途中二十韻》”兩個例子。
之後在流傳當中則不知如何出現了訛誤,而逐漸定型為李商隱所寫的《送母回鄉》。
小朋友當古詩背誦,母親節的“爆款”,學者編選失察
正如前文所言,如果這個訛誤只是一古一今兩位詩人的事,倒也罷了。畢竟寓真本人未見發聲,似乎並不瞭解自己的詩被安在了唐代大詩人的名頭下。而李商隱雖無心掠美,但也沒法抗議。但此詩通俗易懂,情感頗為真切,於是流傳相當廣泛,影響巨大,誤人子弟也就愈深。
在搜索引擎輸入“送母回鄉”則自動聯想“送母回鄉 李商隱”,甚至被古詩文網收錄。
古詩文網檢索“母愛”,僅《送母回鄉》一首“唐詩”。
在親子、幼教、詩詞國學等各類公眾號上,不僅單純署上了李商隱的大名,還煞有介事的增加了賞析、背景介紹,諸如“武宗會昌二年(842年),李商隱重入秘書省不到一年,母親去世,遵循管理,李商隱必須離職回家守孝三年……這首詩抒發了李商隱對逝母的懷念和懊悔”,愈發顯得可信。每當母親節之時,“李商隱的《送母回鄉》”就頻頻出現於各種文章和網友文案當中。
很多人為這首詩真切的情感所打動,選擇它作為母親節這天的文案。
隨着李商隱這首“新作”聲名日顯,其進入各種選本也就水到渠成了。澎湃新聞記者隨便利用手邊閲讀工具檢索,就發現《給孩子講點中華句典》(石油工業出版社,2009年)、《中華聖賢經大全集》(中國華僑出版社,2011年)、《百善孝為先》(台海出版社,2015年)、《中華聖賢經》(中國華僑出版社,2017年)等不少面向少年兒童的選本、讀本中都收入了這首作品,其中還不乏入選北京市綠色印刷工程—優秀青少年讀物綠色印刷示範項目、教育部新編語文教材推薦閲讀圖書。
一些不加辨別即選入該詩的古典詩文選本,其中不乏學者參與。
在由河北電視台品牌節目《中華好詩詞》相關圖書《中華好詩詞(第二季)》,也將其作為“模擬自測題”的題目編入其中。該書“詩詞註釋、題解部分由河北師大歷史文化學院教授董文武執筆,河北大學田玉琪教授負責文學編審”。
《中華好詩詞》相關介紹
在這種情況下,音頻朗讀來了,視頻課程也來了,也難怪家長放心的讓孩子學起來、背起來。按2005年算起,這個錯誤竟然傳播流佈了十五年,直到今天才被網友發現。回顧整個過程,層層加碼,恐怕不能簡單歸因為誤會。
如果編選者、傳播者能夠稍微檢索比對下李商隱詩集的權威版本,稍微本着對孩子負責的態度,只要稍有詩文常識,恐怕不難發現其中的不對勁,至少多少會有所懷疑——李商隱的風格是這樣的嗎?唐詩中有“母愛”這個詞嗎?實際上,記者通過多個古典文獻數據庫檢索發現,在所有古典詩詞當中,“母愛”作為名詞幾乎沒有出現過,而在唐詩中,則更是可以確信:一次都沒有,除了這首“李商隱的《送母回鄉》”。
包括《全唐詩》在內的古典詩詞文全文檢索系統幾乎檢索不到作為名詞的“母愛”,唐詩中更是一個也沒有。
延伸閲讀
教材,我們錯不起
眾所周知,準確嚴謹是教材的生命。根據我國出版物質量管理的有關規定,包括教材在內的圖書必須經過“三校一讀”才能付印,經過了如此嚴格的流程,教科書還是留下了這麼多“遺憾”,有讀者甚至調侃“無錯不成書”。把關者出版社為何對疏漏“熟視無睹”,反而讓讀者和媒體成了“質檢員”?
目前,隨着教材出版發行體制改革的深化,以往由一家出版社壟斷全國中小學教材市場的局面已被打破,教材的多元化趨勢,讓各地同類教材之間出現了競爭。競爭的法則從來都是汰劣留良,漏洞百出的教材,顯然是不可能站穩市場、贏得讀者的。
市場之手縱然會遴選出經得起考驗的教材和出版社,但是目前教材出版所呈現的“重利輕質”的苗頭,仍要警惕。
出版社應認識到,教材不僅僅是傳授知識的載體,更是培育科學精神的平台。所有不符合科學精神的東西,都不應出現在教材裏。
就拿插圖來説,在照相術發明以前,古人的畫像除少數帝王之外很少有流傳下來的,誰能知道李白、杜甫究竟長什麼樣呢?既然如此,就應該在教材配圖上註明圖片來源——是今人合理想象,還是確有歷史依據,都應一一説明,做到“無一字無來源,無一句無根據”。只有這樣,當學子們捧讀着一本本編校精細的教材時才會受到科學精神的薰染,培養起嚴謹求實的態度。
對於已經出現的錯誤,教材出版社不能採取沉默是金的“鴕鳥政策”,應及早澄清或解釋,並爭取在再版時修改過來。這既體現了對讀者和學生負責的態度,也可避免丟失人們對教材的信心。畢竟,在讀者心目中,教材是最權威的工具書,不能有“硬傷”。
曾長期服務中華書局的左舜生在回顧編輯經歷時曾説:“一本書經過七次校對才付印……刊物的每篇文章至少也要經過三個人過目。”即使抗戰時期,他們對教科書,“檢查甚嚴,抽查發現有不合規格者,即全部退廠複查”。前輩們在艱苦卓絕之下能做到的,我們今天沒有理由做不到。
(原標題:這首小學必背的“李商隱詩”《送母回鄉》,作者竟是現代人?)
來源:北晚新視覺綜合澎湃新聞、人民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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