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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忍痛説出豪言壯語,心卻為深沉的失望所苦。
——彌爾頓:《失樂園》
據説黃土高原在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居住,但楊家灣一帶的人大都只有三四代在這裏定居的歷史,細問問,大家都是“上頭”下來的。所謂上頭,就是綏德、米脂、佳縣、榆林一帶,靠近長城邊。
與陝西中部的八百里秦川比較,陝北這地方自古以來並不適宜居住。聽説在漢朝以前,這裏的綿綿黃土還是由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覆蓋着。“十五英寸等雨線”經過陝西最北部,也就是黃土高原的最北部,將北方的遊牧民族與中原的古老農業文明在這裏劃分開來。秦始皇鬼使神差地沿這條線修起了長城。這樣,長城腳下就有了戍邊的軍人。年深日久,這些為皇帝和朝廷守邊疆的人在這裏落地生根,繁衍後代。
他們不僅憑藉長城,將剽悍的北方遊牧民族阻隔在毛烏素沙漠和陰山之間,更在生產生活和通商貿易中,使各民族間的文化和人種在這裏交匯融合。與此同時,東部的黃河將中原與這塊土地相對隔離,使它的風土人情在漫長的歷史歲月裏,糅合了更多來自西北異域的品質和風格。這股西北來風,在吹入黃土高原之前,就已經是一種混合體。它起於北方民族驍勇善戰的馬上生活,挾帶着血污腥羶。在遭到長城的阻隔之後,便沿長城西去。遙遠的地中海波濤使這股西北來風濕潤温柔,流連往返。但最終,它還是回過頭來,沿和平的絲綢之路,經新疆、寧夏、甘肅一路低吟淺唱再回到黃土高原。以我淺薄的文史知識,我相信這確實是在歷史上發生過的一幕。
第一次聽陝北民歌《蘭花花》的時候,我曾被特別地震撼過。第一段歌詞比較平穩和熟悉:“五穀裏那個田苗子數上高粱高,三十一省的女兒喲,就數蘭花花好。正月裏説媒二月裏定,三月裏交大錢四月裏還。蘭花花下轎來東望西照。瞧見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墳。”接下來説蘭花花有個情哥哥,沒嫁成情哥哥,嫁了個害癆病的人。婚姻不如意當然滿懷幽怨,曲調難免淒涼委婉。沒想到這以後,原來還在人們常識和意料之中的悽婉情緒忽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這個三十一省最好的女子蘭花花,隔山吼喊給情哥哥的是這樣一個無法無天的蓄謀殺人計劃:先在飯食裏下毒毒死公公,再親手殺死丈夫。不僅如此,蘭花花在接下來的歌詞裏幻想自己已經得了手,她咬牙切齒地對自己丈夫唱到:“叫你死來你就死,你前晌死,後晌我膈夾包包跟上情哥哥走。”如此理直氣壯的婚外戀,如此驚心動魄的殺人預謀,如此這般大聲大氣地吼喊出來,顯見和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中原儒家文化聯繫甚少。
楊家灣有四兄弟:大漢、二漢、三漢和四漢,四兄弟都身材魁梧,高額頭大眼睛,是楊家灣裏的漂亮男人。楊家灣的男人好看,這是我們一進村就發現的事情。我老想,説不定他們的祖先都是些戍邊的軍户,更説不定他們的脈管裏真的流着匈奴單于、蒙古王爺或者突厥公主、回鶻女郎甚至阿拉伯美人兒的血呢。
沒想到,這種歷史遐想中的浪漫色彩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喪失殆盡,這以後的很長時期,我陷在一種悲觀主義中。
大漢是延長油礦的工人。延長這地方歷史上就出石油和煤炭,中國的第一口石油井就打在這裏。楊家灣的人誰能不上山受苦,而是到油礦上當工人,就是最體面的人物。大漢是村裏唯一有這好命的一個。
但是我們到楊家灣的時候大漢卻因為這好命而坐了牢,説是因為在礦上參加文革武鬥打死了人。問起怎樣打死人的,沒有人能説得清。但是隻要談起大漢,楊家灣人都會露出敬佩的神色:“大漢?那人能行!殘得很哩!(這個殘忍、殘酷的殘字用在這裏,並不如字面上只有貶義。而是説到做到,果斷堅定,大義凜然的意思。)他領幾十號人,胳膊上都系紅帶帶,手裏提根棍。油罐車頂上坐滿,在這川裏面忽隆隆上去,忽隆隆下來,威風得不能。”只有他大(爸)他媽提起他嘆氣,説是不如當初在窯裏受苦。
二漢有病,年輕輕地不知怎樣就得了慢性肝炎。他的面孔總是蠟黃,但是病中的英俊男子似乎更讓人動惻隱之心。每次見到他我都想起《水滸》中那些落草的受難英雄,比如病關索楊雄或者病大蟲什麼的。他常蹲在自家澗畔上默默瞭望遠山。時間長到我開始幻想二漢早晚會化成一尊雕像,這雕像可以命名倔強,也可以命名無望。
每逢我沉入冥想的時候,二漢往往很配合我,他一動不動地蹲着,只有兩隻眼睛犀利有神,使我覺得對面山上的黃土已經被他的眼睛挖出了一對又一對的窟窿。他有文化,先當了幾年的民辦教師,聽説是很不錯的教師,很努力,有希望轉成公辦教師來的,後來得了病就只好收拾行李回村來。他病,自然和我們一起上山受苦的時候不多。加上他待人冷淡而高傲,笑容和話都少。
有一次他病得厲害,嘔血不止。家人一大早張羅着往公社醫院送。三漢和四漢慌慌地套了驢車,從窯洞裏把他抱出來。二漢的肚子又大又圓,脹滿了水,已經走不了路,但是神志很清醒。他對哭哭啼啼的婆姨厲聲説:“哭甚哩!悄悄兒!”婆姨面無人色地住了聲。他大他媽慌慌張張跑來,兩人心急氣短,哆嗦得話不成聲。圍在近旁的兄弟子侄、嫂子、弟媳婦們雖然有一大堆,但一個個方寸大亂。二漢的臉上只管淡淡的,眼睛裏乾燥無光,一頭亂髮被嘔出的血凝住,像個扁平的帽殼奇怪地戴在頭上,看他的膚色,也已經像黃土一樣鬆散黯淡,那樣子竟已是身心俱死。
誰也沒想到他的病情還會好轉,三幾日,二漢又回到村裏,又蹲在自家澗畔上遙望遠山。只是大家這回都知道他得了肝上的病,傳染。所以他的日子更冷清些。
有一天傍晚,我路過他家,遠遠看見他又蹲在澗畔上。正在我琢磨今天這個姿勢應該叫倔強還是無望的時候,我聽見他婆姨在窯裏喊他進去吃飯,他明明聽見了,就是不做聲。一會兒,暮色中一個男娃磨磨蹭蹭走近他,囁嚅不清地央告着:“大,回窯……吃飯……”二漢抱住那小身影,用自己的衣服緊緊裹住他,兩個身影變成了一個。父子兩個都不做聲,婆姨也沒聲響,連燒火的風箱也停了,窯裏窯外一片寂靜。
我心裏一陣難過,為這婆姨娃娃將來的無靠,更為這五尺高漢子現在的無奈。但不知怎麼一來,我在難過中又有了一種歡快,和二漢比較,我覺得自己從哪方面來説都是一個太走運的人。雖然我知道看人家受苦時這樣想實在不怎麼樣,但我就是沒辦法不這樣想。先為自已原來的不知足而出了一身冷汗,又由於自己的幸運高興得出了一身熱汗。寒熱往來的,第二天竟然抱病不起牀,自己給自己免出一天工。懶懶地躺在炕上時,我又想到二漢一向的冷漠和高傲,而且覺得他這種態度很對頭。因為一千個見過二漢的人一定有千個像我這樣,在憐憫之外更多是慶幸。二漢難道不應該對報有這種想法的人表示輕蔑和決絕嗎?細細想來,我也許是從那個懶懶地躺在炕上的時刻起,下決心不管今後碰到什麼事情,絕不抱怨命運對我不公。因為用這種慶幸的自私心理分析了二漢處境,才叫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不幸。
二漢的婆姨高個子,是個爽快利落、乾淨大方的人。我曾經滿懷同情地問她,二漢這麼年輕就病得這樣子,“你熬煎不?”她想了想,對我説:“罷!(就是不的意思)”我又問:“咋不熬煎哩?”她回答得更快,因為胸有成竹,所以還是一個雄辯的反問句:“哪輩子沒有這樣人呢?”我小小地吃了一驚,沒想到一個陝北鄉下女子,能夠從這樣橫貫古今、俯視人生的角度理解自己的命運。我一時很為二漢欣慰,他婆姨有如此堅定的信念,他應算是終身有靠了。
三漢是好看的四兄弟中最好看的一個。健壯挺拔,筋骨勻稱。面孔稍顯黧黑但膚色油亮。他一笑就露出虎牙,由於他太愛笑,我很容易地發現他有一口在當地人中少見的、潔白整齊的牙齒。
這年春旱,一冬天雪少。立了春,又是一點一滴的雨雪沒落。快到播種的時候,地裏幹得冒煙。幹得冒煙並不是一個比喻,而是一陣風來,把田裏的黃塵颳起,真的冒起一陣黃煙兒。我們這時候已經很有點勞動人民的感情,真為播不下種子,或者耽誤了農時而發愁。可村裏其他人好像都沒有我們知識青年愁得厲害,他們每天照常上山去犁那些冒煙兒的地。
眼見得節氣就剩兩三天了,村裏人還是照樣。我沉不住氣,很想找人問問。這幾天上山受苦,我和一頭牛分給三漢,我牽牛,牛拉犁,三漢趕牛和我。犁一天冒煙兒的地,三漢掙十二分,是最好的勞力才能掙的最高分。牛掙一頓草料和兩把黑豆,我掙三漢的一半不到:四分半。我們三個當時一定都覺得挺公平,因為我們相處得很融洽。歇歇兒的時候,我問三漢老不下雨怎麼辦,他露出一對虎牙,曖昧地笑着説:“他下呀,他下呀。”這個“他”顯然是指老天爺吧,可三漢怎麼知道老天爺下不下雨呢?再問也問不出第二句話來。
這天夜裏,當真就下了一場透透兒的雨。第二天起,全村人上山下川摸爬滾打,把種子全種下了地。等喘過氣兒來,我又去問三漢:“你咋知道會下雨?”他一下沒明白,問我:“我咋知道會下雨?”我説:“你説他下呀,他下呀,他咋果然就下了呢?”這回三漢聽明白了,虎牙又露出來,紅着臉説:“球實哩,我知道個球實哩,我只知道老天爺不能把人往死裏餓哇,他不下咋?他得下哩嘛!”我為三漢這超級智慧而目瞪口呆,一時有又點兒拿不準這到底是不是智慧。就像我後來又有點兒拿不準二漢婆姨説“哪輩子沒有這樣人”的時候,到底是信念堅定還是痛苦太多以後的麻木一樣。但有一點我會意出來了:樂天知命是一種品質,是生產方式落後和命運悲慘的人們的特徵。淵遠流長的中華文化中這種東西最有利於安定團結。中國老百姓因此成為世界上最安分守己,最熱愛和平的人民。
天天在山上受苦,我們開始討論什麼是最難受的苦。三漢説是伏天在川裏鋤最後一茬玉米。因為川裏本來沒有山上風涼,又是一年中的最熱季節,一人高的玉米像一頂密不透風的帳子,玉米揚的花落在身上,出汗時特別刺癢難耐。四漢卻説是收秋,因為要往窯裏“捍”。陝北人將擔、扛、背、
馱總稱為一個“捍”字是有道理的。因為沒有大牲口,毛驢車也捨不得用,我們這地方一年收下來的所有糧食:梁、麥、菽、黍都要憑一條繩子和人的肩膀往回運。山陡路遠,運糧食的具體姿勢常常多變。所以略去擔扛背馱的分類,總稱為“捍”,意為不拘小節地帶回來,是很省事又準確傳神的。三漢和四漢一開始各執己見,後來我注意到,四漢抿嘴不做聲了,看樣子是習慣讓着三漢的。四漢比哥哥們還忠厚老實,是四兄弟中唯一沒有成家的一個。
秋後聽説家裏給四漢説親了,四漢不願意,因為開始徵兵了,四漢想去當兵。三漢是民兵連長,當然也給弟弟使勁兒。但是不知為什麼楊家灣一個青年也沒當上兵,三漢和四漢那一段垂頭喪氣的,村裏少了許多笑鬧聲。
四漢不久結婚了,聽説女方原來是他中學同學。四漢結婚時,我們知識青年都去串門。那天四漢臉上冷冷的。我先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我們知青中有一個人説了一些要紮根農村,好好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話。四漢聽了竟然激動得紅了臉。我不喜歡講話那人,也不喜歡他講的這番話。此時看四漢的神色,就幸災樂禍地湊上去問:“咋?説得不對?”四漢説:“説得對!可説這些管甚哩,遲早你們是個走,甚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哩。”我碰了一鼻子灰,沒有再説什麼。當時我雖然不喜歡有人來不來就唸紮根經,但也確實沒有想到走,我好像在潛意識裏已經接受了上山下鄉的安排,並且把改造農村的落後面貌當成今後的革命目標。所以對四漢的説法也不以為然,認為是他沒有當上兵,心裏不高興,所以改變了往日忠厚老實與人無爭的稟性。可是不知怎麼又想起了另一件四漢發火的事情。
收穫的季節,我們從山上“捍”穀子回來。一條手指粗的繩子的中間部分用來捆穀子,兩頭剩餘部分挽成兩個圈圈,套進人的肩膀,使穀子和人聯成一體,或者説是讓穀子長上兩條人腿,人和穀子一同走回家。山高路遠,進村的時候,天已經擦黑,朵朵、毛毛和我以及三捆穀子走到場院的時候,我發現朵朵開始以一種怪里怪氣的姿勢晃動肩膀。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她是沒有力氣把肩膀從圈圈裏掙脱出來了。我想上前幫她一把,但是發現自己雙手和雙肩也都麻木得不能動。毛毛一定也和我們處在相同的境地,因為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容易才從那一大捆穀子中脱身。
我和朵朵恍然大悟,嘻嘻哈哈正準備照章辦理。只聽得背後有人兇巴巴地説:“操心!閃了腰!”我和朵朵肩上同時伸過一雙手,每隻手一邊使了一點向上提的勁兒,那點兒勁別提多合適多妥帖了,使我和朵朵一齊卸下了肩頭的千斤重擔(顯然千斤不是事實而只是比喻)。幫忙的是四漢。我們想道謝,只聽得四漢更兇狠地説:“瞎球實鬧!一羣女子,何苦來受這苦!”説完,自管自走掉了。天已經黑,看不清四漢的表情,但他的口氣簡直要把我們一口吃掉。真不知道他的火氣從何而來。這裏是貧困的地方,土地貧瘠,單位糧食產量一直在一兩百斤。現在每個百十人的村子裏憑空來了十幾號大男大女,我第一次想到,也許這裏的人並不歡迎我們?看樣子不管我們怎樣想,怎樣説,在他們眼裏,我們和他們不是一回事。
這年冬天大漢也從監獄裏放回來,説是保外就醫。因是戴罪之人,大漢很少走下自家的澗畔,遠遠地望着大家,他果然是一臉剛毅,神情中有一種優越和隔膜,大概不是因為打死過人,而是曾經擁有一段與眾不同的生活吧。
大年初一早上,四兄弟齊刷刷從村中走過,大約是給父母拜年。走到與我們知青窯洞一溝之隔的他們父母窯跟前,他們大出來迎。我才發現四兄弟的父親並不太老,雖然腰微微地彎了,但仍然是個健壯男人。這漢子臉上現出感動的樣子,一家人大約很難這樣湊在一起。五個魁偉男人站在村子裏,不知怎樣就聚起了一股雄渾之氣,四周的山都矮小了許多似的。我正在這樣看着他們時,心裏忽然出現了一個怪念頭。我對自己説,如果他們之中有一個回頭看我,我從此把他們當親戚或者可以信任的人,把楊家灣當親戚或者可以信任的地方。如果沒有人回頭,就從此井水不犯河水,熄滅自已進入楊家灣人生活的念頭。我敢肯定,他們感到了我的目光,但從始至終,沒有人回頭。
我就是在這一刻感到了悲觀和虛無。無論對別人接受再教育的譁眾取寵還是對自己改造農村落後面貌的真誠都大感失望,一堵高牆升起在現實和我的理想之間,身處其中的楊家灣一下子遙遠得只可望而不可及,輕盈得可以隨風而去。
聽説楊家灣現在已經很富了,那整條川地底下發現了更多的石油,油礦打井,付給農民許多錢,農民拿了錢,沒了地,所以許多人已經不種地了。我聽到這個消息以後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當年被玉米花子鬧得心煩意亂的地方現在都樹立着採油樹了。四漢説過,“遲早你們是個走”,他説對了,當年的知識青年中沒有一個人留下來。夢裏我沒有見到四個漢子,實際上我巳經記不太清他們的樣子。但我當然是應該夢見他們的,當年他們像商量好了似的沒有一個人回頭看我,對我是太大的恩惠,至少使我知道井水河水確實是不一樣的水,在理想和現實之間有難以測量的距離,使我在熱情狂熱的革命年代少走了許多彎路。
楊家灣,你為何始終這樣輕盈、遙遠?
四好漢,你們的兒子孫子現在還像你們一樣,想離開這個遙遠的村莊麼?
作者:羅點點
來源:兵團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