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江上故人老

由 許愛花 發佈於 休閒

  若是要用什麼來比擬一年的年末,檀香最合宜。它氣味深靜,像一雙厚實的手,輕輕地拍你的肩,勸着你和這一年所有的過往,握手言和。

  尹青24歲的年末,宿在南方小鎮一個很有年頭的旅館裏。一早醒來就聞到香樟樹的氣味,又冷又清冽,是樹被寒冷逼出的寒氣,堅硬又很有血性,她閉上眼睛,深深聞嗅。

  小鎮是她的故鄉,母親在這裏也有一間年久的公寓。她離家多年,早已不慣相處,在鎮上逗留四日,一日老同學聚會,陪母親打兩宿麻將,一日步行幾公里去半山腰給父親掃墓。父親死在寒冬夜,騎着摩托車,覺得冷,去掏懷裏的手套,一抬眼,撞進對面雪地般耀眼的卡車燈裏。索賠微弱,微弱得令母親愛上成宿成宿的麻將。那一小排城牆砌好,是悲傷的出口。

  就像工作曾經之於尹青。

  旅遊圈的同行都知道某社有個尹青,外號拼命三郎,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不僅做銷售,還拼得比誰都狠,酒桌上的那一套生意經她不懂,她比誠意,敬誰都是一盅白酒見底,簽到了不少團,仗的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每次從狼藉的飯局裏退場,夾在一羣渾渾濁濁的男人中走出來,尹青都會有一個時刻分神,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她送走客人,轉身進洗手間摳喉嚨,身體已經習慣到形成一個條件反射,喝進去的酒悉數吐出來,乾淨的水沖洗水盆裏的穢物的時候,她想今晚應該能睡個好覺了。

  整個景區此刻已經連保安都下班了,她等電梯的時候卻意外碰見江尚。春風得意的江尚,一路乘飛機高升的江尚,她記得他們同齡,他身上卻早沒有同齡人的笨拙、慌亂與奉迎。關於他的傳聞有很多,他從小受西方教育,和誰都能打成一片,客服妹妹們為了今天誰去給他送快件而爭吵的事屢有發生。尹青對這樣的寵兒,敬而遠之,拘謹地喊了一聲江總,退後兩步欲等下一班電梯。

  然而他卻盯着她紅紅的眼睛看了會,慢悠悠地説:“女孩子工作可以不那麼拼命,老得快,不合算。”

  她低頭笑了笑,“謝謝江總。”

  電梯到了一樓,她要趕末班車,匆匆和他告別,他卻拉了拉她的衣袖,“太晚了,打車回去吧,問師傅拿張票,明天來找我報銷。”

  説話的樣子是很真誠的,和兩個星期後他在辦公室問她願不願意來當他助理時一樣的真誠。真誠是很硬的人身上的一點軟,全在江尚的眼睛裏。

  這樣的知遇之恩,尹青一把抓住。

  尹青新到崗第一天接到江尚的任務就是打掃辦公室,熟悉每樣物品的擺放,整理名片簿,還有給金魚餵食,給他的零食小倉庫補充薄荷味的汽水、康師傅的炒麪和上好佳的鮮蝦片。

  尹青確認自己沒有聽錯後,在心裏對自己的領導翻了兩個白眼。雖然對江尚某些孩子氣的行為不敢苟同,但他對工作上的嚴苛、不留情面也確實保證了他手下的年輕團隊能屢次被大領導在會議上當眾表揚。

  江尚確實忙碌,尹青作為助理,一天和他説話的次數不會超過兩次,大小事都去請示,她被罵回來好幾次。漸漸就摸出了門道,隔天準備好所有要請示的重要事項,按輕重排好序,一次請示完畢。另外一些瑣事提醒事項,她就寫在便利貼上黏在他的電腦屏幕上。江尚有次請了事假,兩天後過來一看,一電腦屏的便利貼,愣了愣,哈哈大笑。調侃尹青:“作為一個80後你不知道有個爆紅的APP叫微信嗎?”

  尹青有點委屈:“是你説工作第一,生活也第一,不是火燒猴子屁股的事不要隨便打擾你。”

  江尚撈起一張便籤,“現在是火燒猴子屁股了。”便籤上寫着週三大會做本季度工作彙報,而今天已經是週三,他一個字都沒寫。

  尹青從背後拿出幾張A4紙,是她提前加了幾晚班替他整理出來的,工作分析得頭頭是道,連發言都是他慣用的四字短語加排比。江尚拍了拍手:“好,很好,都可以坐我的位置了。”

  尹青從容一笑:“食君之祿,替君分憂。”

  江尚環顧四周,辦公桌整齊,魚兒養得肥,零食庫充足,露出滿意的神情:“甚得朕心,走,賞你口好吃的。”

  尹青有些想不通的是,江尚這樣愛超跑、愛美女的富家小子會對一家大排檔情有獨鍾,從小吃到大,每次他們去那裏,老闆娘都熟悉地跟見了自己兒子似的,拿出特別消毒過的餐具擺好,菜也都是加量,煮得特別下飯,江尚一下子能劃拉三碗。吃飽了他就逗桌底下轉悠的流浪狗們,你一塊肉,我一塊肉,完全一個沒心沒肺的少年模樣。

  每次吃飯江尚都要點冰可樂,大冬天也是,凍得齜牙咧嘴的,還是喜歡。有次他進去添飯,她拿出手機,拍了一張可樂的照片。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就是可樂罐上印的那句“一生一起走”,讓人心裏覺得心裏暖,卻又暖得有點想哭。

  青春對尹青這樣的人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用處,她的人生好像就是自己為自己設定困難,再把這個困難解決掉,往前進一步。她參加所有公司的進修培訓,為彌補自己英語的不足,她還報了一個學習班,每天連軸轉,好像那隻裝了金霸王電池的兔子,一旦跑不動,它就歇菜了。

  可是也孤獨,孤獨有時候是四面楚歌,向你殺伐而來。太疲累的時候,她會偷偷掩進江尚的辦公室。那是一個很大的景觀房,躺在地板上,可以看到45度的夜空,幽藍深靜,她感到平靜又安全,這裏是她的秘密基地。

  然而有次在這個時候接到江尚的電話,慌張地接起,是他略帶笑意的聲音,“我的金霸王兔子怎麼倒下了?”

  從窗户探出頭看,路燈下他穿着一件藍色的羽絨服,左手插口袋,拿手機的右手向她揚了揚。

  他走上樓,也不開燈,而是徑直走過來,和她一起並肩躺在地板上,自顧自説:“以前竟然沒發現,這裏可以看星星。”

  尹青不説話,他沉默了會,問:“為什麼不開心。”

  “我有點想我爸。”

  “那就打電話給他啊。”

  “他死了。差不多就是這個季節。”她的聲音乾乾的,既不難過,也不煽情。江尚有些吃驚,回想起最初在公司見到她的幾面,瘦弱的身形,卻是孤膽英雄般的模樣。他伸出手臂,放在她的頭頂,讓她枕着,“靠過來一些,我給想爸爸的丫頭唱首歌。”

  他唱了一首英文歌,後來尹青才知道,那首歌叫《Blue mountain》,唱得是距離悉尼104公里的藍山,曾被伊麗莎白女王譽為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去過的人都不願意離開。

  那首歌唱完,江尚也成了尹青心裏的那座無法翻越又不捨離去的藍山。

  那一陣他們團隊忙一個競標案,天天加班至深夜,有家室的同事先走一會,留下尹青整理資料,江尚繼續在白板上圈劃重點。有一次實在太晚,凌晨兩點,他回過頭,看見尹青蹲在他的背後,埋頭理資料,烏黑的長髮散開了,鋪滿單薄的後背。那一瞬動了惻隱之心,覺得自己太過苛責。走過去,喊了聲尹青。她抬起頭,望着他,也不知道心裏是什麼觸動,突兀地説了一句:“我可不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太累了。”

  在回去的路上,車內暖氣襲人,江尚的手掌厚實又温暖,低低的布魯士藍調,我們的女戰士尹青終於心滿意足地睡着了。

  入冬後就是尹青的生日,第一個為她過生日的人竟是江尚,以為是一貫的加班,走進辦公室卻是燈光一暗,一隻甜香的蛋糕吐着温柔的火焰。看見他的臉,她的眼淚就落了下來。讓她許兩個願,她卻説:“第一希望你每天都吃早飯。第二希望你抽煙喝酒都少些。”

  三個願望裏兩個都是關於江尚,她對他的情意他多少知道,無意扮演韓劇中拯救灰姑娘的完美男主角,可是在握她手的那一瞬,確實動了想好好在一起的念頭。

  單位禁止辦公室戀情,他們謹言慎行,休息室的飲水機成了秘密基地,寫了想念、畫了愛心的小便籤讀後都塞在它下面。

  只有出差的時候,可以略微放肆些,有次去上海,待同事都睡了,他悄悄帶她出去,進衡山路的小酒館喝一杯。酒吧是正宗的英式風格,老外居多,他們坐二樓,點了一支香檳,一瓶乾白,慢慢喝着,有人開始到舞池裏跳舞,是倫巴還是恰恰尹青不懂,只是羨慕地看着她們,那些女孩兒那麼風情,那麼快樂,在舞伴的手指尖旋轉,一圈,兩圈,激起的淡淡灰塵混着香水味兒,美得令人嘆息。

  江尚向她伸出手來,她剛想因不會跳舞拒絕,才發現曲子已經變柔和,是可以讓人靜靜地貼着面。這是她第一次這麼靠近江尚,臉埋在他的肩膀處,幽暗燈光下,深深嗅聞他身上珍貴的暖暖的汗味。

  太好的時光,好到心裏覺得怕。

  深夜散場,他在馬路邊抽煙,脱下巴寶莉的風衣給她,又買了乞討老太太枯萎的玫瑰。尹青説:“江尚,你不要對我這麼好。”

  他沒有説話,只是攏了攏她的肩。

  很多事情,當你覺得好得不像是真的一樣,其實確實就會戛然而止。

  他們在一起半年,江尚夾在她和強勢的母親之間,猶豫又疲累。他那麼有權有勢的家庭,那麼多人,只有一個爺爺對她笑,邀請她去家裏做客,温了一壺黃酒喝,等半夜曇花開。老爺子養了幾十年曇花,已經能預知花期。笑眯眯地對尹青説:“曇花好香的啊,小姑娘你對我老頭子笑一笑嘛。”

  尹青就傻傻地笑了,喝一杯笑一次,江尚也被他都笑了,祖孫三人笑個不停。曇花在深夜開了,香得那麼沉醉,酒已換成茶,老人回屋睡去,天上一片話梅核般的月亮。尹青有些醉意,痴痴地望着曇花,卻對江尚説:“很多苦都不能同你講。能跟你一起看次曇花,也是很知足了。”

  愛是與行之力,她心裏很明白,有些路只能走到這裏了,她到頭了。

  有次江尚從家裏負氣出走,帶她去醉樂堂喝茶,很別緻的茶室,開在一座山和一片湖的深處,院落裏載滿了桂花樹,若是時節剛好來,茶客就要醉倒在這片桂花海里了。

  可是他們來的時候去春天,都是別的花香得馥郁。江尚要了一泡極品好茶,老曼娥,古樹普洱,香味被悶了那麼多年,茶是好茶,也是銘心的苦。江尚問:“苦嗎?”尹青搖搖頭,“一點都不苦,我現在是吃什麼都帶甜味兒。”

  江尚卻沒有笑,皺着眉,好像真的被茶苦壞了心情。

  關於江尚的新戀情都是聽説,聽説女孩家世太好,剛從加拿大讀完研究生回來,很體面又不傲慢,見過的同事都對她印象很好,這裏面也包括尹青。江尚驚訝她的鎮定,竟然不吵不鬧,就這樣從他人生裏退了場。那些深夜痛哭江尚是不會懂的,所有感情裏將發生的其實都有預知,在他們瀕臨分手的那一陣,有次尹青在洗澡,外面手機響,是她設給江尚的鈴聲,她急急忙忙地跑出來接,腳底打滑,下巴磕在洗手枱上,那一瞬的疼鑽心而麻木,把她渾身冰冷地定在了那裏,而外面的鈴聲也在這個時候夏然而止。

  江尚不懂尹青,以為她會恨。若他懂她的卑微,就知道她説的所有的祝福都是真的。

  他們的戀情就這麼被抹去了,本也沒有多少人知道,退回到同事關係,偶爾一起值班,午休時在他辦公室的景觀房裏,他在電腦前打遊戲,她坐在會客的沙發前給他泡茶,陽光像積雪融化在地板上,這樣平凡的午後,尹青知道一生都難再得了。

  她覺得難過,輕輕地走出去,掩上了門。

  不過幾秒鐘,她就摔倒在了樓梯上。醫生説腦子裏長了個瘤,湊滿錢就準備做手術吧。

  她沒有讓母親知道,江尚則有情義地陪在她身邊照顧,女朋友來過兩次,一次帶了鮮花,一次帶了保姆煲的雞湯。尹青的手術很順利,微創,沒有開顱,只是恢復還要好久,走路都不平衡。

  江尚推着輪椅車帶她出去曬太陽,醫院的後山有很多老松樹,晚來寂靜,松香令人平靜又覺悽清。江尚隔開幾步,望着她的戴着絨線帽的背影,心下惻隱,想起從前她蹲在他背後,頭髮鋪滿背的樣子,忍不住揉眼睛;從前她説太累了,我可不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從前她枕着他的手臂在地板上上看月亮;從前她説我只有兩個願望,你要吃早飯,你要少抽煙……

  從前他愛這個女孩,也只到愛過為止。

  起風了,晚風吹動松濤,尹青入迷地看了一會,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如果我死了,夢就不會醒了。”

  可是活着總比死了好。尹青26歲的時候回故鄉養身體,用陳舊的鑰匙打開鐵門,母親在廚房裏守着一鍋雞湯等她回來,灶邊上的收音機裏,混着雜音放着鄧麗君的《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開在春風裏……”

  她想起24歲在故鄉聞到的又冷又清冽的香樟的氣味,淡淡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