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任性女神的首席面首

  可能很多人都聽説過吉爾伽美什的故事,在美索不達米亞地區文明發展的每一階段,在各種雕塑和浮雕中,他都是一位孔武有力,蓄着鬍鬚的武士。他同獅子、公牛和各種怪獸搏鬥,他為了復活好友的生命展開追尋永生的旅程。他之所以名垂千古,全都是由於那部關於他的史詩,這是人類目前所知的最早史詩。即使到了今天——創作之後3500年,它關於友誼(基情?)、失去朋友和害怕死亡的描述,仍在人們心中引起深遠反響。

  吉爾伽美什是美索不達米亞三大超級英雄中最偉大和最著名的一位,但並不是最早的一位。很久很久以前,在蘇美爾的傳説時代,有一位偉大的埃恩,也就是大祭司兼國王,統治着烏魯克,他就是恩麥卡爾,蘇美爾三大超級英雄中最早的一位。以他的業績為基礎形成了一首史詩,描述了他在一場智鬥中如何使用黠謀打敗了他的對手兼情敵阿拉塔國王,鞏固了他作為女神伊南娜首席面首的殊榮。在這一過程中,他給古老的蘇美爾帶來了書面文字所能寫盡的一切好處。

  恩麥卡爾作為烏魯克城的埃恩,同時也是蘇美爾最重要也是最任性的女神伊南娜的神夫,也就是儀式上的丈夫。烏魯克的繁榮與伊南娜的眷寵密切相關,就此而言,恩麥卡爾並不是獨一無二的,因為伊南娜女神同時還得眷顧着其他城市的埃恩們。但恩卡麥爾是她最寵愛的,他希望能持續保持這一地位。

  伊南娜是美索不達米亞所有女神中情況最複雜的一位。她的名字是蘇美爾語,意思大概是“女天神”。她的阿卡德語名叫伊什塔爾,也就是《吉爾伽美什》裏被野人恩奇杜扔了一臉牛腿的那位,與敍利亞女神阿司塔特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伊南娜最主要的神廟在烏魯克城,不過看起來其他城邦的地方女神也被漸漸納入了對她的崇拜中,這也許可以解釋伊南娜的性格中集合了好幾個似乎彼此不兼容的角色。

  金星被認為就是女天神伊南娜,不同城邦裏關於她是誰的女兒説法不一,有人説是天神安,有人説是風神恩利爾,也有人説是水神恩奇的,甚至有人説她是月神南那的女兒,不過不論哪種説法,她都被認為是該城邦最高天神的女兒。伊南娜有個姐姐叫艾莉什琪迦,是地下世界的女王,兩人彼此十分嫉妒,一則蘇美爾神話曾經提到,為了爭奪地下世界的統治權,伊南娜冒險去拜訪她的姐姐,結果死在冥界,後來是恩奇出面擺平了這件囧事,他製造出兩個能進入地下世界而不受懲罰歸來的無性生物。他們帶着恩啓提供的復活之水和食物潛入冥界復活了伊南娜。但他們在逃回地面的路上被地下世界的七名判官追上,他們堅持説,如果她要逃走,必須提供一個替身,代替她留在冥界。為了保證她不食言,他們派出一隊冥界魔鬼隨她來到人間。伊南娜發現她的配偶之一牧神塔穆茲沒有為了她的死亡悲傷,而是正盛裝出席一個盛宴,大為惱火,決定讓他來當替身。這個故事可能蘇美爾人對進行金星在夜空中出沒,或是季節更替的反應(該故事可見《搜神譜上卷》中的《季節輪迴間的美少年》)。

  伊南娜有時又被説成是宇宙法典“梅(me)”的維護者。現存最完整的宇宙法典列出了大約100種權利,有的已難以解釋。它們包括各種職務如國王、祭司、神祇、長者,以及各種職業如書記員、牧羊人、鐵匠、皮匠等。還有重要的人類活動、品格、道德價值觀和情緒。此外,法律、音樂和藝術,不和、判斷、智慧、真理、虛偽、性愛、娼妓、毀滅城市、哀悼與歡樂等等,都包括在內。這些性質被認為是行為和意識的基本元素,它們決定了人類的存在。有些被認為寓意於物質之內,比如鼓就包含着節奏,王座就體現了王權。

  擁有宇宙法典就意味着擁有極大的權利,同時也要承擔起重大的責任。有一種説法是宇宙法典由高級男神如天神安或風神恩利爾賜予,不過也有一種説法是交給了水神恩奇,由他保管在埃利都的水神廟裏。當他需要委託某個神履行某一職責時,他就把相應的法典移交給該神。不過,宇宙法典本身並不具備自衞能力,這就給人以可趁之機。

  有一回,伊南娜女神抱怨自己的權利不夠大,便來到埃利都的父親恩奇那裏(在這個版本里主神是恩奇,伊南娜則是他的女兒),試圖偷走宇宙法典帶回自己守護的烏魯克。伊南娜受到了父神的熱情款待,恩奇用大量美酒招待女兒,結果自己也越喝越醉,竟然提出把宇宙法典交給伊南娜。恩奇吩咐自己的管家把宇宙法典一件件交給她,她收全之後便裝進自己的平底船出發回烏魯克去了。

  清醒之後,恩奇意識到宇宙法典已經丟失,便問自己的管家,後者回答他説,恩奇自己剛剛把法典交給伊南娜。恩奇盛怒之下命令他的手下追趕伊南娜,索回宇宙法典。

  女神回家的路上共需經過六站,每次恩奇的管家都追了上來,並有屬於恩奇水下領域的不同動物向伊南娜挑戰。第一次跳上來一隻小青蛙,接着陸陸續續跳出其他水生動物。伊南娜不為所動,指出是恩奇親自發誓把權利交給她的。最後,伊南娜保住了船上的貨物,回到自己的城市烏魯克,勝利地卸下宇宙法典,成了最有權利的女神。

  不過伊南娜最知名的神職可能還是她是性愛和娼妓的保護神。她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一年一度的與城邦國王的神婚,這可能是由國王同伊南娜神廟裏的神妓一起進行的一種儀式。烏魯克最偉大的三位超級英雄——恩麥卡爾、盧伽班達和吉爾伽美什——都曾被描述為“伊南娜的新郎”。他們同這位女神的婚禮是各自故事中具有決定性意義的部分。事實上,當吉爾伽美什因為基友情拒絕了伊南娜的求愛時,他已經造就了他的密友之死和他痴迷於追求永生的命運,恩奇杜往伊南娜臉上砸牛腿反而在其次了(該故事可見《搜神譜上卷》中的《吉爾伽美什》)。

  但這種新郎的身份是三位超級英雄同每一位蘇美爾城邦的國王所共有的。每年新年,統治者都需與伊南娜舉行婚禮已確認他的統治地位,並保證來年繼續獲得女神的眷寵。當然,這也是趁機大肆宴請公眾的好時機。在舉行婚禮儀式期間,國王通過與伊南娜的婚禮暫時取得了神的身份,人們用詩歌來格式象徵性的婚禮,伊南娜的女祭司扮演女神,而國王們則扮演伊南娜的丈夫。當然,這種神婚儀式可能並沒有那麼的“象徵性”。現存有關這些儀式的記載尤其迷人之處,也有色情淫穢的描寫,比如在一次儀式上,新婚的伊南娜赤身裸體地迎接她的情人:“……我的下身是雨量豐沛的低地……誰將帶牛來耕耘?”

  所有這些合起來,創造了一位具有多方面性格的女神。她固執、任性、無情、好戰,對男人則是危險的尤物。無論她表現安靜還是放蕩,伊南娜總是一名未婚少女,不像蘇美爾其他高級女神如恩利爾的配額寧莉爾,恩奇的配偶寧胡爾薩格一樣需要承擔妻子和母親的責任。

  為了討好強大又反覆無常的女神伊南娜,恩麥卡爾打算在烏魯克為女神興建一座華麗的神廟,要使之在城市的泥磚建築中如“礦脈中的白銀”那般耀眼。不過,有一個小小的困難,為了裝飾這樣一座新神廟需要大量貴金屬和珍貴的寶石,而恩麥卡爾一點也沒有。但恩麥卡爾知道哪裏有,在“越過七座大山”的遠方,大概在如今的伊朗,有一座叫做阿拉塔的城市,那裏的王擁有大量黃金和珍貴的寶石,足以建成烏魯克的新神廟。

  為了使阿拉塔的王臣服,恩麥卡爾使出了他最強力的武器,也就是伊南娜變化無常的寵愛。阿拉塔的王恩蘇赫吉安納作為一名埃恩,也是伊南娜女神的丈夫之一——實際上,每一個城邦的王都是伊南娜女神名義上的丈夫,只不過,伊南娜承認她最寵愛的丈夫是烏魯克的埃恩恩麥卡爾,因此當恩麥卡爾求她在阿拉塔的王答應提供烏魯克建造神廟所需的財寶之前,不給那座城市雨水時,伊南娜同意了。

  之後,恩麥卡爾派出一名特使前往深受乾旱困擾的阿拉塔,威脅要摧毀這座城市。但那位埃恩並沒有因為阿拉塔遭受乾旱和饑荒的威脅而屈服,他輕蔑地回答:“回去告訴你的主人,他的威脅對我毫無意義,阿拉塔絕不會向烏魯克屈服!”可是,這名特使向他表明,恩麥卡爾王此舉獲得了伊南娜的授權,阿拉塔日益困難的局勢背後全是這位任性的女神造成的。

  阿拉塔王恩蘇赫吉安納氣得七竅生煙,他知道,要是沒有伊南娜女神的支持,他想要戰勝恩麥卡爾是沒有希望的。但他又不甘心就這麼屈服,於是,他建議雙方展開一場智鬥:他給恩麥卡爾除了三道似乎無解的難題:

  第一項要求是要恩麥卡爾為阿拉塔提供糧食以緩解饑荒,但為了考驗恩麥卡爾,他必須用網,而不能用袋子來裝。恩麥卡爾很快就找到解決方法,因為站在他那邊的不僅是女神伊南娜。糧食女神妮薩巴把她的秘密告訴恩麥卡爾,根據她的指示,恩麥卡爾把發酵的糧食送到阿拉塔。發酵的穀粒已經變大,所以不會從網眼裏掉出去。隨同這批糧食一起送到阿拉塔去的還有一個口信,要求阿拉塔按照投降的慣例,接受一個來自烏魯克的權杖。阿拉塔王表示同意,但條件是這跟權杖必須是獨特的:“它既不能是木頭的,也不能是金子的,也不能是銅的……”接下來是 一長串盡他所知的材料名稱。

  恩麥卡爾又找到了答案,這次要感謝沼澤之神恩奇的干預。根據他的建議,恩麥卡爾找到一種蘇美爾人從來沒見過的蘆葦製作成一根權杖。於是阿拉塔王又吃了敗仗。

  對方又提出來第三個挑戰:“讓兩個城市的摔角冠軍來舉行一場比賽決定勝負。但恩麥卡爾排除的選手身上的服裝必須既不是黑色,也不是 白色,既不是棕,也不是綠,總之什麼顏色也不是。”這一次恩麥卡爾不用神的幫忙就找到了答案:他派去的選手身上穿的衣服由未經漂染的布製成,屬於無名的顏色。

  現存這一故事的泥板到這裏破損了一大塊,使我們無法得知這場比賽的結局,估計是恩麥卡爾的人獲得了勝利。不過這位烏魯克的埃恩已經失去耐心了,他又派出一名特使到阿拉塔,讓他傳達以下的威脅:“我不能被迫把這個城市的人像樹上的鴿羣一樣驅散嗎?……我不能被迫計算它的居民在奴隸市場上的售價嗎?……我不能被迫從它的廢墟上掃出塵埃嗎?”

  這一大串威脅長得嚇人,因此恩麥卡爾擔心他的特使背不出,便使用一個使整個朝野大吃一驚的方式——他寫了一封信。這是世界上第一封信。

  書面文字成了談判的工具,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阿拉塔的王等着那塊泥板,深深感受到了“口氣嚴厲,事態不妙”,知道他沒有辦法不認輸,終於把恩麥卡爾所需的寶物奉上。於是烏魯克的伊南娜神殿有了黃金和珍貴的寶石做裝飾,而恩麥卡爾陶醉在勝利的讚美中:“人們將永遠記住,他為我們城市帶來了黃金。”

  烏魯克和阿拉塔之間的競爭由來已久,雖然經常是烏魯克勝出,但阿拉塔並沒有停止反擊。蘇美爾三大超級英雄之一恩麥卡爾至少還參加了另一次與阿拉塔王之間的鬥爭,但這次他靠的不是眾神的恩寵或自己的狡黠,而是動用了一名魔法師。這次阿拉塔出動的那位王可能就是恩麥卡爾人的老對手恩蘇赫吉安納,或者他的繼任者,反正他這一次又被擊敗了。

  這一回,是恩蘇赫吉安納派來一名特使來到烏魯克,為這位伊南娜的首席丈夫帶來一個無禮的口信:恩麥卡爾必須向阿拉塔的王臣服,因為只有他才是伊南娜真正的新郎,只有恩蘇赫吉安才能”同她一起甜蜜地睡在一張精美的大牀上“。恩麥卡爾也許可以在夢中見到這位女神,但只有恩蘇赫吉安納才能面對面地見到女神本人。

  這一口信當然激怒了恩麥卡爾。在蘇美爾所有的統治者中,伊南娜最寵愛的情人不就是他恩麥卡爾嗎?讓恩蘇赫吉安納留着他”精美的大牀“好啦,恩麥卡爾將繼續在伊南娜那灑滿鮮花的牀上嬉戲。這件事不僅關係到他的性福生活,而且與他的權威也密切相關,因此蘇美爾統治者的權利是以與伊南娜的關係為基礎的。於是恩麥卡爾繪聲繪色地向阿拉塔特使描繪他和伊南娜女神共度良宵的一些細節,馬賽克,馬賽克,然後打發特使回去向他的主人轉達他的輕蔑。

  恩蘇赫吉安納碰了個釘子,於是就向大臣們詢問下一步該怎麼辦,當時阿拉塔恰好有一名來自遠方的魔法廢墟城市哈馬祖的難民,名叫做烏吉努納,據説他有很強大的魔法。基本上説來,兩河流域的城市居民過得很好,因為他們畢竟是第一批享受城市生活各種好處的人,但是他們認為自己的繁榮,甚至自己的生命,時時刻刻都暴露在超自然力量的魔法威力之下,唯一的抵禦方法是使用反魔法,包括由精通此道的魔法師仔細規定的咒語和進行的儀式,方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人民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中求生。

  當時,魔法同醫術、占卜術之間其實並沒有真正的區別,每一樣東西都有相應的咒語,通常出自於年代久遠的傳統。已知最古老的咒語出自公元前2400年,有跡象表明,過了1000年之後這些咒語仍在使用,而且積累了更多的儀式,已經有相當大的規模。

  這種儀式通常包括準備念出咒語,恰當的手勢與正確的原料,羊毛、麪粉、洋葱、甚至海水,它們全都含有某種象徵性的力量。更匪夷所思的原料還有諸如蝙蝠血和蠍子碎末,用來在儀式中封住門的四周。

  這種魔法並非毫無用處,因為人們想象他們的困難是因為魔法造成的,因此唸咒無疑就是解除它們的正確方法。當然,真正有效的魔法必須由一名訓練有素的魔法師施展才行。魔法師們通常要價不菲,不是人人都能僱傭得起,不過,魔法師製作的寫有強大咒語的護身符則是每個人都負擔得起的。

  恩蘇赫吉安納當然負擔得起請一名魔法師出差的費用。他採納了大臣的建議,派這名魔法師去烏魯克造成儘可能大的災難,併為他準備了豐盛的食品踐行,“他命令把各種藥草給他吃,最好的水給他喝”。

  烏吉努納前往烏魯克的途中在幼發拉底河沿岸的艾利什停留,這地方當時屬於恩麥卡爾的領地。烏吉努納在此停留,是為了展示自己的實力。他進入牛圈和羊舍,詛咒牛羊,又在各處大肆破壞,使得”小牛遭到了厄運“。牧人們餓着肚子,哭着乞求女神的幫助,因為艾利什是屬於糧食女神妮薩巴的,而她是恩麥卡爾的朋友。

  幫助果然出現了:一位年老的女巫師薩格巴魯出現在河邊,於是雙方展開一系列魔法師之間的激烈較量,每一回合大致是這樣的:把一件銅器扔進河裏,命它從河裏變成一種動物。第一次烏吉努納從河裏拉出一位肥魚,可是那位老婦變出一隻老鷹,一把抓住魚飛進山裏去了。第二回烏吉努納變出一頭母羊和一頭小羊,而老婦則變出一匹狼把母羊叼走了。第三回合烏吉努納變出一頭母牛和一頭小牛,而薩格巴魯則變出一隻雄獅,輕鬆把它們撕碎。第四回合烏吉努納從河裏變成兩隻山羊,又被薩格巴魯的豹子吃掉。而最後一回合的烏吉努納牌瞪羚也被薩格巴魯版的猛虎解決了。

  烏吉努納大為窘迫,“他面如土色,不知所措”,而薩格巴魯輕蔑地訓斥他:“巫師,你的魔法可能確實有兩下子,可是你的腦子在哪兒呢?”他怎麼沒意識到,對在妮薩巴保護下的東西進行破壞,就是對女神本人的挑戰啊!

  烏吉努納苦苦哀求女巫師饒他一命,可是她指着被毀壞的牛圈説:”你觸犯了禁忌,你使奶油和牛奶都不足了。“於是她當場把他殺死,把他的屍體扔進寬闊的幼發拉底河。

  吃了這一敗仗,恩蘇赫吉安納自知不受女神寵愛的自己是沒法抵抗恩麥卡爾的,馬上放棄了先前對烏魯克的要求,另外派出了一名特使。這次帶去的信息與上次截然不同,因此恩蘇赫吉安納被烏吉努納的死嚇壞了。他卑躬屈膝地表示:”您是伊南娜女神最寵愛的。“接着又自我貶低:”從一生下來,我就不是你的敵手,你才是老大,我根本沒法跟你比。”

  就這樣,恩麥卡爾又一次戰勝了對手,不過這次他連手指都沒動一下,就有狡黠的女巫師替他打了勝仗。他的確是眾(女)神的寵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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