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格爾木,漢地道教的痕跡截止於崑崙山口。在這裏,一條短短的神道通向道觀“無極龍鳳宮”。崑崙山下,人們立起一排黑色立柱,柱面用金字鐫刻《道德經》全文,高大、闊氣而突兀。
由於藏族牧民經常來朝拜,道觀門口出現了瑪尼堆。有趣的是,神道上還矗立着一尊姜子牙石像,注視着青藏公路與鐵路的方向,神態嚴肅,左手持打神鞭,右手持杏黃旗。在《封神演義》中,打神鞭長三尺六寸五分,有二十一節,每一節有四道符印。杏黃旗的正名則喚作“中央戊己之旗”。中國上古神話裏,代表天下五個方位的五面神奇旗幟中,它代表中央土地,因此是土黃色,也是道教的尊貴神器。兩件法寶的用處,尤其後者,正是對漫漫征途上未知力量的防禦與收服。
青藏高原遍佈永久性凍土,使公路地基活動頻繁,整體呈波浪狀無序運動。每年5月氣候還暖,凍土開始融化滲水,到6、7月份翻漿嚴重,道路膨脹和空心,入秋後又開始收縮。典型的莫過於翻越唐古拉山口的路段,最為野性難馴,鋪好的柏油路面一段時間以後就在扭曲翻漿中面目全非,人們乾脆一直不為它鋪設柏油路面。在凍土問題發作頻繁的季節,道班工人需要連續數月在户外作業,他們與這條公路的關係像醫生與皮膚病人。為了維繫青藏公路的物理穩定性,人們研製出一些操心的防護辦法。還在2002年5月,青藏公路整治改建,以保證青藏鐵路建設中物資機械設備的進場。正是在這次改建工程中,為了穩定凍土地基,第一次對青藏公路使用熱棒技術。我們也不時經過一個個插滿恆温熱棒裝置的路段,顯示這裏的凍土問題比較集中。在熱棒陣列中穿過令人想起針灸。不過,恆温熱棒的成本高昂,並不能普及在青藏公路全程。
青藏公路是一條成熟的現代公路,對這條道路的管理體系化而嚴密,但它的地基卻是最不可控的因素。
在青藏公路上,我們常常需要停留在各個不同目的、學科的科研站點。經過五道梁的風力觀測站和沱沱河的水文站後,我的司機對我説,這一路,我們堪稱金、木、水、火、土都齊了。在風火山,建立於2002年的“中科院五道梁凍土實驗基地”,負責風火山口以北13.5公里的凍土試驗段。2002年建站至今,甘肅人老朱一直在這裏工作,平均6、7個月回一次在甘肅的家。他的睡眠質量一直糟糕,感到體質不如從前。他開始考慮改行,回到家人身邊。談話中他表情滄桑,但我並沒有看到一絲厭倦之色。除了檢測凍土,凍土觀測站也負責氣象觀測。令我大感興趣的是,這裏最著名的自然現象是雷電。
風火山口一帶是有名的雷電多發區,每年6月到9月雨季期間,閃電密集的時候,觀測站的建築隨之顫動,低空閃電會像火球一樣,在對面的山丘上狂野滾動。整個青藏鐵路沿線,每年夏季,日均閃電會達到7600餘次。在我第二次到達(第一次是2009年冬天)這座觀測站的下午,一批沱沱河的藏族牧民駕駛摩托經過,來這裏喝茶聊天。他們是常客,路過這裏必然來停留。一定程度上,觀測站是附近牧民的一處公共空間。遠離公路線的牧民往往不會説漢語,住在公路附近的則普遍漢話純熟。逢年過節,牧民們會給觀測站送來新鮮羊肉,有的出手闊綽,一送就是幾頭宰好的全羊。“你們搞寫作的,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其實不錯,聽聽風,還有奶茶和羊肉,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到球形閃電”——老朱的提議讓我心動,我已經浮想聯翩:也許我可以把閃電科學的語言用於新的寫作。一次,球形閃電在凍土原野上流竄,觀測站裏的漢族人員與做客的藏族牧民一同看得發怔。老朱説起這個很興奮,“不論廚子、牧民還是我們幾個人,當時沒人恐懼,那非常壯觀”。
在老朱整潔的辦公室兼宿舍裏,牆上掛着一副青藏高原一年的閃電圖表,兩幅分別為青海和西藏的全境地圖,一柄藏刀,一張紅色的楚瑪爾河的照片。辦公桌上的台式機邊,放着幾本歷史書,文白對照本《史記》,甚至還有一本藏傳佛教方面的書。這是一種微小的個人知識體系。老朱有點酒精依賴,我完全沒有預料到,會遇到一番酒氣蓬勃的高談闊論,而且也是我聽到過最有趣的酒話之一。“做人得提前想好,你是做邊緣論者還是君主論者,就會產生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路線”,老朱有點沒頭沒尾地説,貌似他身體裏積壓了諸多塊壘。老朱有一點憤世嫉俗者的那種籠統武斷,喜歡具有反文化意氣的言行。他説:“很多人從不反思,不過,我喜歡他們的粗線條!而且我也不!”他好像很久沒和人隨便侃過這些,每句話之間沒有明顯邏輯,不過,他好像也滿不在乎,反正和我這個“有文化的人”瞎喝一通酒,第二天就相忘於江湖。“如果不是因為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願意呆在這裏”,他説。年輕時,大學畢業的他曾經把凍土高原當作他的理想國。隨着時間消逝,容易失眠的他已經忘記了早年的雄心。那時候,他想寫一篇關於凍土高原的“突破性論文”,甚至還愛好過幾天“西方哲學”。“那時候,我們都是些窮兇極惡地誇獎自己的人,互相也表揚得不得了,我們可以整天胡扯,但現在我和老同學見面,什麼話也沒有。”我到達的這天,天氣陰冷。窗外的風劇烈而堅硬,聽着老朱一句句突兀的話,我們頭頂的鐵皮房頂不時震動。天空沒有陽光,太陽有時在垂得很低的雲層裏蒼白艱難地顯露一會兒。這種氣候加劇了缺氧,在青藏高原,含氧量只有內地的一半。彷彿,天空是一團令眼球緊張的白內障,也彷彿只要眼睛頂住壓力,抬頭就能看見生澀的未來。老朱對我説:“你這代人嘛,沒吃過苦,你們不像我們,我們不知道那麼多書上的東西也很厲害。你們應該看看羅素説的話,治療你們的藥方,‘就是去勞動’”,説出這話,他有點洋洋得意。我很難反對他的話,我不想用反駁掃他的興。儘管在我看來,這也是人類的一種套話。而且,羅素本人終生在象牙塔裏過得舒舒服服。我回想起,在2009年同樣的旅程裏,我與一位長者在格爾木的談話。這位打算在晚年“從英文閲讀西方哲學”(其原話)的可敬長者,同樣提到羅素。在另一篇文字裏,我記錄過那次寒冷夜晚的談話。但是,老朱這類人的可愛與放肆,帶給我的卻是另一種體驗,彷彿那個有着退休老年人呼吸的格爾木羅素,在這裏又道班工人化了。提到羅素顯然有點尷尬,與此刻的環境相差太遠,老朱自己先解嘲地笑起來了。我們沒有誰想繼續這個話題。老朱坦白對我説,如果重新選擇,他會做公務員。
“有時,我也會想想,我們的經歷有沒有一個所謂的目的呢?好像我們一事無成,事實上,我們也做過各種小小的,個人的努力。不過,我這種人早就過時了”,聽到這裏,我很希望老朱放下他的凍土和閃電,回到甘肅妻兒身邊,去過他的平凡中年生活,也許還能搞搞義務科普,如果有哪個中學心血來潮,願意邀請他這位堅守過青藏高原的科學工作者。那也許是同很多中國男人一樣沉默的中年生活,不過,反正在這裏的大部分時光中,他已經習慣了沉默。
我想,老朱所説的“努力”就像一種小心翼翼的擺動。但一種更粗壯的擺動彷彿來自人生本身,它是一種揮舞,又是一種鞭打。也像這條難以馴化的波浪公路,在它的鞭打下,人是穀粒,也是陀螺。
“人活着用不着很多才能,我越來越明白這個,不過,這正好也是對人的挑戰,沒有才能地活”——他的原話更混亂一些,不過基本如此——他的邏輯讓我有點意外。接下來他的話饒有趣味,“你們這些人,你們既然有那麼多想法,那麼,能不能在凍土上種新東西?不能吧?你們不行。”
“有時候我也看兩眼藏傳佛教的書,他們也真是的,實在沒辦法解決了,就想出個轉世。現在的電視電影都沒啥意思,還是過去的故事好”,於是接下來,老朱給我講了幾個據他説,流傳在可可西里的關於人和動物的故事。這些故事往往雷同,或者是狼跟人跟了幾天,或者是以為死了又死不了的狗,很久以後突然出現在主人家。我們聊天時,不時有藏族人進來坐坐,看看他,又好奇注視一會兒我,然後覺得啥也聽不懂,喝上兩杯啤酒後消失。在老朱講述關於動物的大同小異的段子時,他們會附和幾句。
在青藏公路上可以看到日落的寬闊光波。可可西里的一個傍晚,日落使青藏鐵路的鐵軌反射着強光。路過的貨運卡車縮小成一個黑點,從巨大的太陽前面穿過。同伴小魏談起列維?斯特勞斯《憂鬱的熱帶》,一本他喜歡的書。在書中,作者用整整一個章節來記述一次海上日落。當時我們不知道,正是到達可可西里的這一天,各大網絡媒體公佈了一則訃告:列維?斯特勞斯於當日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