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人吃不來皮蛋,想來是因為方法不對。半個皮蛋不經調味一口悶掉,你的嘴裏就會彷彿炸開一顆鉛彈,非常難受。想起初中暑假學日語,老師説曾帶去日本幾隻肥美大閘蟹,結果霓虹人把螃蟹逐一切碎熬湯,心痛得他欲哭無淚。可見食而不得其法,俱毀矣。如果喂上美國人一口皮蛋瘦肉粥,想必他們也會放下成見,笑逐顏開地問你粥裏這個jelly的小丁是什麼。
吃皮蛋最簡單的就是切開後淋上醬油,瞬間化腐朽為神奇。小時候因為一直不瞭解皮蛋,對其抱着同外國佬一樣的態度。後來在奶奶家吃早飯,老人為了哄我這個乖孫,一碗泡飯配N個小菜,其中就有醬油皮蛋。好奇一嘗,驚為上品,瞬間鹹鴨蛋就相形見拙,畢竟那玩意又鹹,蛋白還難吃。作為少爺型的boy,哪怕是上好的高郵鹹蛋,我也自然是挖空蛋黃就扔到一邊的。但是皮蛋不一樣,蛋黃幼滑,蛋白彈嫩,除了蛋殼不能吃,其他都適於入口。吃完不遭我奶奶的罵,實在是低碳的蛋,可持續發展良方。
皮蛋能煮粥,也能和娃娃菜粉絲一起被高湯沁潤。江南農家裏忽至訪客,樸實的女主人為了加菜,就用皮蛋、鹹蛋與雞蛋液蒸在一起,憑空變出一道蒸三元。皮蛋的熱菜生涯可圈可點,但是天熱了就要説説涼菜,消消暑。
吃過的涼菜皮蛋裏,最出彩的還要屬皮蛋拌豆腐。汪曾祺説上海人做皮蛋拌豆腐,只放醬油,卻十分好吃。弄得我也以為家裏的皮蛋豆腐是隻放醬油的。其實我爸爸拌皮蛋豆腐,用的料多了去了。內酯豆腐仔細地劃出幾個十字,倒扣在盤子裏保持形狀,放上切塊的皮蛋,撒上榨菜碎和葱花甚至還有蝦皮,最後淋上生抽香油和一點點辣油,還要一丟丟鹽糖和味精調味。吃的時候讓一切“逆熵”的形態瓦解,拌得碎碎的扔一勺在飯裏,真是鮮涼順口。豆腐水水的,為一切調味提供了載體,皮蛋貢獻了些許的嚼勁,榨菜和蝦米的兩種“脆”豐富了整個菜的口感。滋味上,榨菜蝦米又鮮又鹹,豆腐麻油柔滑和藹,皮蛋乾淨清爽。湯汁裏鮮香的生抽大軍裏摻雜着幾位油辣辣風流小妞,專門負責刺激你的舌頭,彷彿在怒裏藏嬌地着勸你多吃一點,再來一勺。於是你像小當家裏的美食評審一樣欲罷不能。酷暑盛夏裏,一頓飯吃下來,往往別的菜還剩大半碗,皮蛋豆腐卻被掃了個精光。祝有肉姐姐説上海人吃東西精細,倒不是説有多麼豪門奢侈,全都是精細在這種小事上面了。什麼只放醬油?Naive!真想請汪曾祺或者他的上海朋友過來嚐嚐看,必定服氣。
北方也有皮蛋豆腐,不過多的是薑汁皮蛋,相比下來,後者無非嚐個新奇,我覺得還是前者更好吃。當然了,想在飯店吃到我爹的豪華版是不太可能了。不過這本來就是怎樣都好吃的菜,不然也難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很多飯店裏會放香菜末,愛則愛之恨則挑出來就是了。有些地方還會放辣椒,雖然辣辣的也不難吃,但是看見辣椒本體總有一種俗裏俗氣的感覺,我個人十分不喜歡。有一點天下大同,大家都用嫩豆腐,一來便宜二來可口。上菜時往往可以看見豆腐因盒子而形成的紋理形狀,皮蛋往往呈月牙形,黑亮可愛。兩者萍水相逢,發乎情止乎禮地堆在一起,等待着食客們一勺下去,瞬間禮崩樂壞。可見“親自動手讓整齊走向混亂”總能刺激人的食慾。“秩序”這個東西,還是得為慾望讓道。
説到嫩豆腐,也是一方美物。我從小長在上海,對於豆腐的統一印象就是嬌嫩的內酯豆腐。不嫩的豆腐基本以素雞或豆腐乾的形式出現,或者都放臭後炸成了金黃酥脆的臭豆腐。兒時去早點鋪子裏吃豆花,看着店裏那滿滿一桶的嫩豆腐顫顫巍巍,還在好奇店家是如何將這麼多內酯豆腐聚合在一起,還能讓它們貼合桶形的。長大後柴米油鹽紛至沓來,想在家做鍋塌豆腐時發現南豆腐太考驗廚藝,還是北豆腐來得皮實可靠。魚頭砂鍋裏的豆腐塊也是北豆腐。吸湯入味,想來北豆腐還是適合熱着來吃吧。嫩豆腐則冷熱皆宜,屬於窮人和懶貨的福音。
蕭紅在《呼蘭河傳》裏寫:“晚飯時節,吃了小葱蘸大醬就已經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塊豆腐,那真是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費兩碗包米大雲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點辣椒油,再拌上點大醬,那是多麼可口的東西;用筷子觸了一點點豆腐,就能夠吃下去半碗飯,再到豆腐上去觸了一下,一碗飯就完了。因為豆腐而多吃兩碗飯,並不算吃得多,沒有吃過的人,不能夠曉得其中的滋味的。”雖然全書充滿了蒼涼的荒誕,但是蕭紅也是個愛吃的人,所以東北豆腐的味道應不至於太差。而最後一段那一句:“不過了,買一塊豆腐吃去!”,竟是迸發出了“拼死吃河豚”的灑脱與勇氣。現在讀者想來為了塊豆腐何必如此?説到底,還是貧窮廉價了人們的奮不顧身。
日本人幹什麼都可以悟禪,做豆腐也不例外。高級日料裏常常端上來一塊方方嫩嫩的白豆腐,水潤潤的,吹彈可破,中間或點綴着幾朵鉛筆屑似的木魚花和少少的味汁。美白用品廣告裏,男主在日料席間還用一塊嫩豆腐來恭維女主長得白皙瑩潤。這種豆腐清心寡慾,多的是形而上的美學。我沒吃過,估計也不會覺得有多好吃。皮蛋豆腐這種和東瀛料理大相徑庭的粗鄙美學,亦是亞洲市井裏繁衍出的另一種煙火氣。
島國的豆腐像小龍女,不染纖塵,白衣脱俗,清麗迷人。那皮蛋豆腐則像是陸無雙,同樣的一襲白衫,卻包裹的是接地氣的黑美人。想來楊過就算再對龍氏情比金堅,遇見這位潑辣瘸女,還是忍不住要叫上幾句“媳婦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