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謊的人》
我上小學的時候,班上有一個同學,每天上學放學都是他爺爺來接他。老爺爺一臉慈祥,蹬着一輛三輪車,我這位同學就坐在斗子裏,來的時候和我們揮手致意,走的時候和我們揮手道別。
那個時候還不時興開車接送孩子,路上車少,安全,小學生走二十分鐘回家家長也不擔心。所以在我們眼裏,這位同學就像貴族家的小孩一樣,羨慕得我們眼紅。我們倒不是羨慕他有爺爺,我們羨慕他有三輪車。
直到有一天,我和他打掃衞生的時候,我這位貴族同學嘆了口氣。
我覺得我爺爺很可憐。他説。
……我靠,我們只是三年級的小學生,你不要拽大詞兒好嗎?!
我等着他往下説。
我爸媽對我爺爺不好。他説,我爺爺不能和我們一桌吃飯,我媽也不給他吃肉。
哦,但是你爺爺有三輪車啊。
我爺爺也沒有錢。同學又説,我偷偷拿我媽的錢給他買果丹皮吃,他都特別高興。
哦,但是你爺爺有三輪車啊。
那你爸媽為啥還要和你爺爺一起住?我不解。
我這位同學,嘆了口氣,説,房子是我爺爺的。我聽説,他們是為了爺爺的遺產。
我愣了一下。
——“什麼鏟?”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遺產是什麼,就好像我不知道成人的世界應該是什麼樣。
我以為全世界都應該是我這個樣子,有一羣好玩兒的小夥伴和一個討厭的老師,上課可以偷看漫畫書,下課可以買零食,晚上快點兒做完作業就能看電視,不用害怕什麼,不用擔心什麼。
我那位同學明顯比我早熟一些,他已經知道了什麼是可憐,也大概理解了成人的世界法則,雖然他理解的很有問題。
而這本書,就是關於“成人的世界”。
辛克萊家,一個名門望族,有錢,全家人擁有一座私人小島,蓋了三棟別墅,在美國各處還有多個房產。老辛克萊先生把三座別墅和餘下的房產分給了他的三個女兒,這三個女兒又各自擁有家庭。表面上看,辛克萊家子女成羣、衣食無憂、和睦美滿,簡直是社會模範、世外桃源。
可惜只是表面上。
現實裏,大女兒一個人養着四個孩子,因為打點家裏上下而心力交瘁。老公呢?不在了。
二女兒一個人帶着兩個孩子。她新交的男朋友是混血,她老爹不喜歡。原來的老公呢?跑了。
三女兒只有一個孩子,我們的女主角。母女關係很僵硬。老公呢?和別人私奔了。
但好像沒有人在乎,沒有人談論這些事。每個人都在維護他們純良友善的形象,説該説的話,做該做的事,不考慮自己的真實感受,不向別人透露自己的軟弱。女主角因為偏頭痛而精神不振,她媽説,“正常點,現在,馬上。不要惹事”。
不要惹事。成熟一些。
誰會説這樣的話?成年人。孩子不會。書裏同輩的四個孩子——女主角、米倫、約翰尼、蓋特——從不考慮這些。他們駕駛遊艇出海、吃精美的食物、游泳、打網球,他們談論海里會不會有鯊魚、世界上有沒有怪物,談論電影、書,談論他們各自那些懵懂的感情。
就像我在那個年齡的時候,和同學討論的永遠是漫畫書、遊戲、足球,我們在老師眼皮子底下看柯南、龍珠、古龍羣俠傳,不用擔心買這些漫畫的錢從哪裏來。錢從爸媽的錢包裏來。
可是我們早晚要明白錢從哪裏來,明白錢包不是你放在那兒、一晚上就能長出兩張一百塊的,明白總有一天周圍會變得險惡,同學不是同學,朋友不是朋友。就像這本書裏的那四個孩子,早晚要明白關於他們那座小島的真相,明白平靜浮華背後,需要多少強作歡顏來支撐。
這不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這是另一個世界的規則。
作者一直在着力構建這兩個世界,一個是前半部分故事的雕樑畫棟、如夢似幻,一個是後半部分故事的風起雲湧、愁綠慘紅。雖然中間有些部分,女主角的無病呻吟簡直像弗朗索瓦絲·薩岡那幾本破書一樣讓人想罵娘,但這些越是在壓抑中層層鋪墊到最後,越顯出整個故事的哀婉悽絕。
再往下我就不能説了,再説就劇透了。
説説封面。書的封面很有意思。
一個半大小姑娘,不算好看,也説得過去,眼神清澈,但她投在後面的影子,卻長着一個長長的鼻子。
這世界上還有誰有這種標配?匹諾曹。
用意不言而喻。
除了這個封面,書裏還穿插着一些童話故事,乍看上去開頭都差不多,但隨着女主角的成長,這些童話的結局也越來越嚴肅。
其實這類童話故事,我們小時候都看過。
藍鬍子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卻不讓她打開屋子裏一扇神秘的門,因為門後有他幾任老婆的屍體。
吹笛子的人幫小鎮消除了鼠患,沒拿到報酬,就帶走了全鎮的孩子。
小男孩被他的繼母殺死,燉成肉湯,他又化成鳥報仇,把繼母砸死在磨盤下面。
它們是童話嗎?當然是。
它們是小孩子可以看的童話嗎?未必是。
因為它們是成人世界的童話。成人的世界是另一種童話的開始。另一種童話裏,如花美眷嫁作商人婦,錫兵追不到女神,王子和公主倒是結婚了,但他孃的,每天都在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