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峯,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峯之間者,釀泉也。峯迴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
——歐陽修《醉翁亭記》
(歐陽修《醉翁亭記》·畫意)
這篇意境優美、結構精巧、語言出色的遊記,是北宋文學家歐陽修在滁州做官時寫下的。宋仁宗慶曆五年(1054年),歐陽修來到風景宜人的滁州擔任知州。
工作之餘,他寄情山水,飽覽滁州的風景名勝、人文古蹟。他被滁州優美的風景深深吸引,為此還在滁州琅琊山修建了一座醉翁亭。亭子建成後,歐陽修常同朋友到亭中游樂飲酒,“醉翁亭”因此得名。
這篇遊記便是歐陽修某一次和朋友在滁州醉翁亭聚會時寫下的,尤其是開篇幾句,他用精煉的文字將滁州的自然風光一筆攝取。在今天看來,歐陽修的這篇文章可以説是滁州山水最美的文案之一,幽深秀美的滁州山水也因為歐陽修的這篇遊記聞名遐邇。
(歐陽修《醉翁亭記》·畫意)
時光倒流,在歐陽修寫下這篇遊記的271年之前,有一位叫韋應物的唐代詩人,也曾來到滁州。滁州的一山一水也留下了他的足跡,他用詩人的情懷將滁州的山水勾畫進圖卷裏,他用詩歌的形式記錄下了滁州山水的美景。
滁州,今安徽省滁州市。在唐代,滁州屬淮南道,唐武德三年復置滁州。滁州地處安徽省最東部,是六朝京畿之地,自古有“金陵鎖鑰、江淮保障”的美稱,也有“形兼吳楚、氣越淮揚”的美譽。
滁州地處淮左,湖光山色秀美,既富江南美景,又有淮左秀色,旅遊資源十分豐富。滁州的一山一水,也因為歐陽修的一篇遊記和韋應物的一首詩,而成為旅遊港觀光者趨之若鶩的絕佳去處。
(滁州風光)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韋應物被任命為滁州刺史。來到滁州,韋應物勵精圖治,他帶領滁州人民發展生產,興辦學校,取得了可喜的成績。在滁州,韋應物凡事親力親為,因而也贏得了很好的聲譽,在他的滁州詩作《答暢校書當》中,詩人就就這樣寫道:“出人與民伍,作事靡不同。”
工作之餘,韋應物也像許多文人一樣,將自己的工作和業餘生活安排得有條不紊。他會利用閒暇時光登山涉水,飽覽滁州風光。一來寄情山水,在山水間陶冶自己的情操;二來滁州各地不同的山水景緻也為詩人的創作提供了素材。
(韋應物畫像)
在滁州,韋應物最愛去的地方不是琅琊山,而是位於城西郊外的一個叫西澗的地方。在那裏,韋應物也寫下不少和西澗有關的詩,在《西澗即事示盧涉》裏詩人寫道:“寢扉臨碧澗,晨起澹忘情。空林細雨至,圓文遍水生。”
在西澗有一座一座鄰水的住宅。一有閒暇時光,他便來到這裏,而且會在這裏住一晚上,在潺潺的流水聲中,詩人忘卻塵世的羈絆,進入甜美的夢鄉。
這首《西澗即事示盧涉》的詩,寫的就是第二天清晨,醒來後的詩人來到了西澗的水邊,這時候,天空下起細雨,纖細的雨滴落在水面上,蕩起一圈圈漣漪。詩人看着眼前充滿詩情畫意的景色,不覺詩興大發,寫下了這首詩。這是多麼愜意的時光與美好的享受啊。
在《西澗種柳》一詩中,詩人寫道:“宰邑乖所願,黽勉愧昔人。聊將休暇日,種柳西澗濱。”這首詩寫的是在工作之餘的閒暇時光裏,詩人在西澗的岸邊種植柳樹的故事。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從韋應物西澗種柳的事蹟可以看出,詩人確實對滁州西澗這片土地充滿了熱愛。
在《乘舟過西郊渡》一詩中,詩人寫道:“遠山含紫氛,春野靄雲暮。值此歸時月,留連西澗渡。”這首詩寫的是詩人某一次乘船經過西澗,正值新月初升之際,西澗的遠山近水在月光的輝映下,更加迷人。詩人系舟西澗,看着這賞心悦目的景色,一時間竟然流連忘返,可見他對西澗的喜愛之情。
而在韋應物描寫滁州西澗風景的諸多詩作中,最為膾炙人口的卻是《滁州西澗》這首詩。這首詩語言平易自然,短短二十八字,就將西澗的美景呈現了出來,讀這首詩的體驗就是,西澗的美景盡收眼底:那裏有着幽深茂盛的水草,繁茂葱翠的林木,婉轉啼鳴的黃鶯和春潮初生的野渡孤舟。
鮮明的景物在詩人筆下有聲有色,悠悠山水的自然美和詩人自得其樂的心境完美融合,塵世帶來的煩擾、喧囂和壓抑在這裏可以全部卸載。詩人心靈上的種種鬱悶被大自然的美景滌盪一空,詩人的情感體驗與大自然靜謐的美交織在一起。
説了這麼多,還是一起走進詩作中,領略韋應物筆下的滁州西澗美景吧,《滁州西澗》原詩如下: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這首詩一共四句,每一句描寫的都是一處畫面,四個畫面雖然各自成篇,但卻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組合起來恰好就是西澗的大致風貌。
首先映入世人眼簾的是生長在澗邊的水草。這些水草不是什麼奇花異株,只是普普通通的生長在澗邊的蘆葦和蔞蒿之類的野生水草植物。
(韋應物《滁州西澗》·詩意圖)
詩人沒有刻意描寫水草的形態,他只用了一個“生”字,就勾畫出了水草的生長情況。細細揣摩詩句,詩人運用線條佈局畫面的手法,寥寥幾筆就將水草雜亂生長的狀態勾勒了出來。
西澗兩岸在濃密水草的掩映下,顯得更加靜謐,這是一幅自然而然的、充滿水草氣息的“西澗郊野水草”圖卷。
但在這第一幅畫面中,詩人還用了“獨憐”兩字,“憐”是喜愛的意思。這正是詩人要刻意表露的一點:西澗的水草是詩人唯一鍾愛的,這是一種沒有來由的鐘愛。
而且“獨憐”兩字在全詩中起着提綱挈領的作用,正是這兩個字編織起了全詩的情感脈絡,這兩個字也表明詩人最喜愛的,正是詩中所提到的種種圖景。
“上有黃鸝深樹鳴”是映入詩人眼簾的第二處畫面。詩句寫的是黃鸝鳥在山澗樹林中啼鳴,濃密的枝葉間,是黃鸝的家園。當夜幕降臨,倦鳥歸巢時,它們便在枝頭唱起歌來。
黃鸝的歌聲似乎是在向西澗分享着着它白天飛翔的快樂和喜悦,西澗的景物也在靜靜地傾聽着黃鸝的歌聲。在歌聲中,西澗的山水進入到如夢如幻的夜色中。
黃鸝的歌聲是動態的,西澗的景物是靜態的,靜中寫動,黃鸝的啼鳴更顯出山澗的幽靜,整條西澗幽閒寧靜的意藴在黃鸝的啼鳴聲中被詩人烘托了出來。
(“上有黃鸝深樹鳴”·詩意圖)
這不由得讓人想到王維《鳥鳴澗》中的“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兩句,這兩句就是典型的以動寫靜的手法:
月亮從雲層中露出皎潔的臉龐,靜靜的月光流瀉下來,照在山澗的林木上,幾隻鳥兒從睡夢中醒了過來,不時地低徊淺唱,它們的歌聲和着春天山澗小溪裏細細的水流聲,更是將這座山林的幽靜的意境烘托了出來。比較一下王維和韋應物這兩首詩中的創作手法,顯然有着異曲同工的美妙。
韋應物的這句詩,寫的既是一幅“鳥鳴西澗”的圖景,和第一句的畫面有着一種內在的關聯。這從“上有”兩個字就可以看出,這兩個字表明黃鸝是在澗邊水草之上的樹木上啼鳴。這一句也表明了空間的轉換,詩人的目光從澗邊水草挪移到水草上方的林木上。
於是,西澗的景色,自下而上地連成一幅畫面。詩人以平易自然的語言,收放自如的筆墨,描繪了滁州西澗的自然景物。而且詩人以以動寫靜的手法,將西澗幽靜的意藴渲染了出來。
(“春潮帶雨晚來急”·詩意圖)
“春潮帶雨晚來急”是詩人描摹的第三幅畫面。一場春雨使山澗春水初生,潮水湧動,雨水的到來讓山澗流水的水位明顯升高。加上不斷從遠處山澗裏流淌而來的潮水交匯在西澗中,使得西澗水勢更大,水流轉急。
傍晚時分,春雨淅淅瀝瀝地下着,西澗的水流也開始上漲。整個山林一片靜寂,這晚來的春雨,帶來了雨水的聲音,這是怎樣的一種聲音呢?
雨滴落在樹葉上,發出“沙沙沙”的聲音,這聲音如同低吟的琴聲一樣,給樹林的夜色增添了一絲煙雨迷濛的紗幕般的意藴。這句詩呈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幅“西澗夜雨”的美妙畫卷。
在這幅“西澗夜雨”的畫卷裏,詩人以夜色為背景,又以“急”字描寫西澗流水的狀態。雖然也和上面寫到的西澗水草、鳥鳴西澗一樣,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發生,但是詩人在描寫澗水流勢的時候用了一個“急”字,這樣一來,西澗的夜晚在寂靜與閒適中,又呈現出一種極具動感的,喧騰的景象。
韋應物《滁州西澗》的開頭兩句,是對西澗的靜態美的描寫。在第三句,詩人便筆鋒一轉,突出描寫這條西澗的動態美:那裹挾着春雨的潮水,從山澗流瀉而來,讓人透過詩句領略到了水的流動感。
此時的滁州西澗,一動一靜,整個山林的靜態美和潮水流動的動態美完美結合。詩人以如畫的語言將這種美寫了出來,不管是視覺還是聽覺,都給人帶來一種獨特的美的享受。
空曠的西澗,潮水流瀉,在詩人的耳畔,只有這雨聲和水聲交織在一起的聲音,這是一曲浪漫舒緩中略帶激越奔放的交響樂。
尤其是句末的這個“急”字,由於是入聲的發音,在聲調和語勢上,都會給人的體驗帶來一種強烈的動感美。可以説,這既是一曲交響樂又是一幅美麗的“西澗夜雨”圖景。
這幅“西澗夜雨”的畫面所描寫的景象和詩人流露的情緒,不同於前面兩幅。雖然這三句詩都是都是對西澗景色的描繪,但第三句寫西澗潮水完全是動態的,這和前面兩句那種幽靜寧謐的描寫有所不同,這不能不説是詩人的匠心獨運。
(“野渡無人舟自橫”·詩意圖)
在春潮帶雨、潮水流瀉的同時,“野渡無人舟自橫”映入詩人眼簾。這是韋應描繪的第四幅滁州西澗畫面,這句詩因為意境高遠,含蓄藴藉,被人們讚賞有加,成為蜚聲詩壇的千古名句。
詩句的大意是説:荒野渡口空無一人,只有一隻小船悠閒地橫在水面上。野渡,是西澗的一個渡口,是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荒野渡口,本來就很冷落,平時也沒有多少人來往,在這個下着雨的夜晚,更是沒有人乘船出行了。那系在澗邊的小船,此時連撐船的船伕也不知道到哪裏避雨去了。
這首詩的前三句,如果從畫面剪輯的藝術手法來看的話,詩人的藝術構思也是很高妙的。他截取的前三幅畫面,都是滁州西澗的一部分景物,是各自成篇又相輔相成的。
而在第四句,詩人剪取的卻只是“舟自橫”這一個特寫的鏡頭:在夜雨連江的西澗,在暮色掩映下的這條小船,由於受到流瀉的潮水的衝擊,橫在西澗中,晃來晃去,任由風吹雨打,任由水漲船高。
這個畫面確實很獨特,因為它表現出了西澗妙趣天成的自然風光與風物。儘管春潮流瀉,這空無一人的小舟卻是一幅優哉遊哉、悠然自得的樣子。
細品全詩,四句詩分別是各自單獨成篇卻又互相聯繫的四個畫面。開頭兩句,韋應物寫的是白天的西澗景色;後兩句寫的則是晚上的西澗景色。
這種種變化着的景色,是西澗寂靜的、自然的、妙趣天成的圖卷,詩人以充滿閒情逸致的淡淡筆墨一筆一劃地描繪,呈現在人們眼前的最終作品就是一幅滁州西澗的淡美的、平遠的山水畫,西澗美景盡收眼底。
縱觀韋應物的《滁州西澗》,這是一首山水詩,寫的是滁州西澗的自然風景。不管是自然風景的形體、線條,還是自然風景的色彩、意境,都以自然美的形式被詩人呈現出來。
詩人從西澗水邊生長的水草寫起,再寫黃鸝在樹林間啼鳴,續寫帶雨春潮的流瀉,最後寫橫在西澗水面的小船。這一幅幅畫面展現的是西澗迷人的自然風光,詩人妙手天成,把這些畫面有機地組合起來,讀來妙趣天成。
韋應物以沖淡的筆墨,不加雕琢地描繪滁州西澗的畫面。其實,這首詩的藝術構思,又是細緻入微的匠心之作。
詩人在開頭兩句先在讀者面前鋪開西澗的靜景,後兩句以動景來表現西澗的靜景。兩種不同靜態景色的結合,構成了《滁州西澗》這首詩獨特的意境。尤其是詩人以“西澗夜雨”的背景,襯托無人自橫的孤舟形象,讀來耐人尋味。
(韋應物《滁州西澗》·詩意圖)
為什麼這樣説呢?因為只有把這首詩的前三句和最後一句聯繫起來,才能整體把握這首詩的意境。
韋應物在描寫滁州西澗的景物時,是經過精心的設計和精當的佈局的。他先説最愛的是西澗的水草,從而詩人將視線和空間以水草為中心,進一步寫出了“鳥鳴西澗”這一自然風光的趣味。接着詩人進一步從空間和時間上寫“西澗夜雨”、“孤舟自橫”的西澗景象,從而構成了一幅有機相連的滁州西澗的優美畫卷。
西澗的流水依然隨着時光的腳步流淌着,韋應物的《滁州西澗》卻如同一幅淡美的山水畫一樣映襯着滁州的山水,因為這樣的人文與詩意而讓滁州山水熠熠生輝。
時光流逝,韋應物的足跡也離開了滁州。271年後,又一位叫歐陽修的文學家的踏上了滁州大地。他的足跡也踏遍了滁州的山山水水,一篇《醉翁亭記》更是讓滁州山水成為文人山水詩畫卷中的臻善臻美之作。
當歐陽修讀到韋應物的滁州山水詩後,尤其對這一首《滁州西澗》讚譽不已,他在讚美阜陽西湖的詞作《釆桑子》中就直接引用了韋應物的詩句。歐陽修《採桑子》詞中寫道:“殘陽夕照西湖好,花塢蘋汀,十里波平,野渡無人舟自橫。”
(滁州風光)
由此也可以看出,韋應物這首詩的藝術美與知名度。不管如何,韋應物的《滁州西澗》和歐陽修《醉翁亭記》,都是對滁州山水的讚美和謳歌,這一詩一文早已融進了滁州的一山一水中,也成為一張人文薈萃、歷史悠久的滁州山水的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