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澤爾與馬提尼克島 | 施雪瑩
馬提尼克島風景
飛機靠近馬提尼克島那一刻,我想起熟悉的感悟:按文學作品尋找現實往往是要失望的。小泉八雲在遊記《在法屬西印度的兩年》開篇寫,乘船前往加勒比海途中,一位瓜德羅普老人堅稱這裏的海水發綠,算不上藍色,作家看不出區別,是因為他還沒見到真正的熱帶藍。於是真正的“熱帶藍”成了我的期待。
2018年3月初,我到位於加勒比海小安的列斯羣島的法國海外大區馬提尼克島蒐集詩人、劇作家艾梅·塞澤爾的資料。可惜到達當日,首府法蘭西堡天色不佳,大海灰沉沉的,説藍都很勉強。想象中的“熱帶藍”就這樣落了空。
文學與一方水土的關係複雜。文字展現出記憶淬鍊後現實、想象與情感的結晶,要在旅行中偶遇這種巧合實在需要些運氣。文字將複雜的體驗注入土地的肌理,它因而可以成就一座城:喬伊斯的都柏林、昆德拉的布拉格,當然還有巴黎,無數人的巴黎——雨果的巴黎、波德萊爾的巴黎、海明威的巴黎。但文字也可以遮蔽一座城,因為覆蓋在雜亂現實上的想象空間總是片面、主觀的。
小安的列斯羣島被許多人書寫:17世紀的歐洲探險家、殖民者看到一片自然豐茂的野性之土,它在17、18世紀的文學想象中不斷髮酵,與人間天堂的原型融合,就好像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筆下的毛里求斯島,成為忘卻憂愁、返璞歸真的世外桃源。19世紀島上的歐洲僑民後代追隨浪漫主義與帕納斯派的步伐,讓熱帶島嶼化作永恆的鄉愁。他們大多年紀輕輕便回到法國本土,將法屬安的列斯視為記憶深處永遠的温柔之鄉。
20世紀初,聖瓊佩斯在《頌歌》中以全新的詩歌讓故鄉瓜德羅普島與童年融為一體,乃至成為關於童年的神話。但被書寫的羣島卻也充滿沉默。我們不知道殖民者到來前阿拉瓦克人或加勒比人如何描寫這片土地,不知道背井離鄉被販賣至此的非洲黑奴如何理解這片土地,不知道法國異國情調文學裏“無憂無慮的混血少女”如何看待自己的故鄉。這些無法填補的沉默、這些空缺的視角構成了馬提尼克文學的另一面。
從這個角度來説,20世紀無疑是劇變的時代。聖瓊佩斯已經展現出更為本土的視角。而國際範圍內左派思想的興起、對殖民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批判、黑人種族意識與民族意識的覺醒,都加劇了這種文化自覺。在這樣的背景下,艾梅·塞澤爾開始了他的創作——他成為奠基人,將屬於另一個羣體的歷史與生活經驗融入海島的山林草木中。
然而,僅在島上停留數日,很難超越遊客的目光,觸及作家所寫的真實。法蘭西堡的遊客就像海潮,從停在城市南部海邊的遊輪一波波湧向沙灘,再順着垂直於海岸的街道慢慢滲入琳琅滿目的商店與餐館中去。但這潮水不會無限延伸,它走過緊鄰海岸的平坦街區,在觸及丘陵的居民區時耗盡力氣,隨着發暗的天色回落,退回遊輪中去。
馬提尼克島風景
不過也不算全無收穫。總有某個時刻,眼前所見會與塞澤爾的詩歌重合。聖路易堡是17世紀末法國人建成的軍事要塞,幾乎見證了馬提尼克島三個世紀以來的各種戰役,現在依然是法國海軍駐地。參觀聖路易堡的路上有兩棵大樹,枝上掛滿發黃的豆莢,逆着光就像一彎彎黑色月牙,隨風飄動,發出“沙沙”的響聲。於是塞澤爾《輓歌》裏的句子驟然浮現眼前:“鳳凰木巨大漆黑的軍刀,黃昏是一串鑰匙不停作響”“山扁豆漂亮的黑色圓環是極高傲的/混血姑娘脖頸在斷頭台下微微顫抖”。塞詩的意象總是美麗又殘酷,帶着毀滅的決然:那是馬提尼克島三百多年曆史中殖民征伐、奴隸貿易、種植園統治的表徵,也是壓抑到極致希求革新的渴望。所以塞澤爾的作品往往帶着悲劇式的英雄主義。火紅的鳳凰樹是反抗者額頭傷口上新鮮的血,也是全新的火焰,在沸騰中等待新生。
克里奧爾性運動的倡導者,馬提尼克作家帕特里克·夏莫瓦佐對塞澤爾有過非常有趣的評價:“對土生土長的馬提尼克人來説,塞澤爾實在是個異類。我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小的島嶼能誕生這麼偉大的作家。”以塞澤爾為代表的一代作家是馬提尼克現代文學的基因突變,在温柔、甜美、夢幻的標籤旁添上了磅礴、暴烈、瘋癲的關鍵詞。
半個世紀過去,這些偉大的抗爭似乎已成歷史。法蘭西堡迴歸了日復一日的生活。到達當天,我問租住公寓的房東要到了去省檔案館的公交線路。離開海邊的開闊地,公交車在一座又一座圓頭矮山間穿行。在車上,我逐漸意識到為什麼塞澤爾要在長詩《還鄉筆記》裏將矮丘作為馬提尼克人的象徵。在這裏,矮丘不僅是一種地貌,也是重要的座標。不少車站都以各個矮丘的名字命名,它們自然分割出城市中的不同區域,串聯起生活的不同功能。不過,第一趟出行並不順利。公交車停得隨性,有人打招呼便直接停下。“社恐”的我原本在站台數好了下車前的站數,現在又全不作數了。從手機地圖上看,我下車的地方離檔案館直線距離不算遠,但極目所至只有層疊的山丘和車道。我尷尬地向身邊剛下車的女士求助。對方的熱情出乎意料。她竟一路陪我坐車返程,重新買了另一路車票,又把我領到站台,對即將發車的公交司機大聲叮囑,讓對方一定要在到站時告訴我。我對她感謝再三,她擺擺手,爽快地走下車去,卻又折返回來,再次交代司機務必上心。或許是她的聲音過於洪亮,快到站時,幾乎全車人都開始提醒我“要下車了”“就是下一站”“千萬別錯過”。
低矮小山丘的法語詞是morne,這是安的列斯的特殊用法。1939年,塞澤爾在首篇長詩中選擇這個意象,不僅因為它在島上隨處可見,還因為這個詞在法語裏還有個更常用的含義:作為形容詞,它也有陰沉、憂鬱、乏味之意。二十多歲的青年塞澤爾,不滿於小島文化經濟閉塞的現狀,將這種多義性作為批判的武器。圓矮的山丘是高大火山的反面,是麻木、卑微、死氣沉沉的象徵。他不惜筆墨描寫小島生活每個醜陋的角落,希望喚醒那沉默的大多數。
對於歷史底色厚重的文字,一個常見的討論是它們是否會“過時”?當宏大的歷史語境成為過去,當morne重新變回中性的“小山”,而這裏的人們也並不比別處更冷漠,塞澤爾的創作如何延續它的生命力?語言層面上,塞澤爾用法語寫作,法國先鋒文學,尤其是超現實主義文學在美學理念上給了他極大的啓發;但若是要梳理他創作的沿襲脈絡,拉丁美洲文學,更確切説是加勒比海地區文學(無論是法語、英語還是西語)則是重要參照——它們有着相似的社會現實與相近的歷史軌跡,也都將目光轉向本土經驗與文化尋根,在現代文明中追尋着自身的文化認同。一種基於加勒比海島現實的文學正在逐漸積累它的財富。塞澤爾在《島之言》一詩中寫道:“海島在海洋邊緣與土地的背脊上用海藻與海鳥的密語交談”。另一位加勒比海的聖盧西亞詩人德里克·沃爾科特則把大海比作結巴的風帆。我們從這些詩句中看出關於海島的生活經驗如何成為一種文學表達方式,並在它的即時詩歌語境中獲得獨特的含義。
這便是塞澤爾的“神奇武器”——這是詩人繼《還鄉筆記》後首部詩集的標題(Les Armes miraculeuses)。它重拾文學與戰爭的古老比喻,將詩歌視作能在現實世界引發“神蹟”的利器。或許,所謂奇蹟便是讓一座島無限向語言開放,讓島上的一草一木重新成為語言素材,隨時可以在書寫中被賦予全新的內涵與意義。
離開的時候我坐機場大巴,但是每一班都不準時。等候點多是茫然的臉龐,新來的巴士塞不下旅客的焦躁。機場只開了一個安檢口,無論幾點登機的人都排進同一條隊伍。不時有人以誤機為由申請插隊,答覆總是相似:我的飛機比你早一小時,但我也排在這裏。於是四周表面沉着的遊客也露出安心的笑容。無論來自哪個時區,人們都被拖入這場懸而未決的等待中,就像這座面貌尚不分明的加勒比海島,在被打亂的時序裏等待着文字賦予的全新面容。
作者:施雪瑩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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