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真正的好書,都向證偽敞開

時不時有小朋友問我該讀什麼書,怎麼讀書,正好《南方週末》約寫一篇個人讀書體驗,算是一併作答。可算經驗,也可算教訓。

我至今仍然記得98年左右的一次閲讀噩夢。當時我在讀的是普蘭查斯的《政治權力和社會階級》中譯本,社科出版社1982年版。

我至今也不知道是因為翻譯得不好還是作者本人文筆極晦澀,總之閲讀的感覺就是四個字:寸步難行。大多時候完全不知道作者在説什麼,偶爾似懂非懂又覺得作者基本上是在胡説八道。有時候在那坐兩個小時只能翻四頁,速度相當於從沼澤裏往外拽一輛馬車。等讀到第三個小時的時候,就殺人的心都有了。

類似的讀書經歷,我有過很多,從福柯到哈貝馬斯,從Henry James到Octavia Paz,經常有讀着讀着就有把作者從墳墓裏拖出來揪住其衣領大喊“Why? Why? Why?!”的衝動。

後來我想,與其問別人,不如問自己:既然讀得這麼痛苦,為什麼要讀呢?

在年少缺乏自信的時候,一旦不能讀懂一本書或者讀懂了但完全不知道它好在哪,多半會很心虛,覺得責任肯定都在自己身上:這麼經典的書,我都不知道它好在哪,肯定是我笨極了。

既然如此,不但要接着讀,還要在餐桌上不經意地講到:“其實福柯對知識的理解,與柏拉圖的洞穴比喻,具有一種意指共生的關係,而羅蘭巴特晚年對欲愛的詮釋,構成了對這一關係最好的回應……”

世上本沒有經典,裝得人多了,也就有了經典。

上面這句話過於傲慢,我的意思是:一個經典之所以是經典,不應該是有多少人讚美過它,而是它真的能幫助你認識你當下的世界與自己。

如果它不能做到這一點,要麼是你的功力還不夠去真正讀懂它,要麼是它真的其實也沒什麼。用我一個朋友的話來説,其實肖邦也沒有什麼,就是他那個時代的周杰倫嘛。

所以我現在主張的,是一種從經驗、從問題出發的讀書態度,而不是從“死去的古代白人貴族男子視角”出發的讀書態度。

劉瑜:真正的好書,都向證偽敞開
比如,如果現在困擾我的問題是“民主化和經濟發展的關係”,那我就老老實實去讀Prezworski, Inglehart, Huntington等做相關經驗研究的人,柏拉圖、黑格爾等“大師”估計也幫不上多大忙。

15年前你要是在大街上碰見我,打開我的書包,發現的可能都是《規訓與懲罰》《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這樣的經典名著,而現在你要是碰到我,可能我從書包裏掏出來的僅僅是《印度簡史》《小議台灣土改》《菲律賓的腐敗》《民國的四次選舉》之類一點也不高深莫測的書。

這個轉變是基於這樣的認識:一切經典本質上都是基於那個作者對他所處的時代的問題的回答與思考,那麼要真正讀懂它並且讀得心領神會,只能是因為:

第一,你對他所處的時代及其問題有相當的瞭解;

第二,你認為他所處的那個時代與你現在所處的時代有相似性,而且你能理解其相似性以及不同性在哪,由此批判地理解他的思考對於當下的意義。

但説實話,以我有限的歷史知識,我往往不知道很多“大師”的具體問題意識是什麼,其思想的土壤到底是怎麼回事,更不知道那個土壤和我今天所處的世界有何異同,那麼我為什麼要去讀呢?僅僅因為它們被放在了書店的名著欄上?

當然我如果一定要絞盡腦汁去體會這些經典的深意,肯定也能若有所悟,但你要絞盡腦汁去思考任何東西,它都會有深意。電影Matrix裏,先知使勁盯着一把勺子,都能看出宇宙的秘密。

這個轉變還基於另外一個認識:大多哲學和社科經典都寫作於“實證”幾乎不可能的時代,比如,在二戰之前,基本上不存在大規模的民意調查、完整的宏觀經濟和社會數據、科學上嚴謹的統計技術等等,所以大多數經典的寫作方式只能是從概念到概念,從推斷到推斷,從靈感到靈感。

這種寫作方式往往能創造出很多很漂亮很有啓發性的理論框架,但是很難校驗這些理論的有效性,又因為不能校驗它的有效性,即,沒有“證偽”它的可能性,知識很難有效積累。

劉瑜:真正的好書,都向證偽敞開
比如,馬克思説資本主義國家無產階級會不斷趨於貧困化,這是一個經驗判斷,很容易通過數據來檢驗。比如,托克維爾説豐富的民間社團有利於民主的健康發展,這在當代政治研究中也完全通過經驗素材來校驗(事實上就有學者的經驗研究表明,社團是不是有利於民主取決於社團的性質)。

同樣,新教是不是象韋伯所説的那樣促進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也可以從經驗研究中找答案。既然我們現在有條件讀很多更嚴謹、更紮實、更細化的經驗研究作品,為什麼要拘泥於那些從概念到概念的東西呢

所以我的讀書歷程,基本上是一個不斷從“經典”墮落為“經驗”、從“意識形態”下降為“實證主義”的歷程。不是説我對經典失去了好奇心,而是我希望引導我去讀經典的,是問題的箭頭在不斷指引,而不是餐桌上的虛榮心。

自從我的閲讀品味大幅度“墮落”之後,我發現閲讀對我來説變成了一件快樂無比的事情。以前是我在使勁拉着一輛馬車試圖走出泥沼,而現在則是兒童辨識動植物的大自然之旅。

如果我很關心“資產階級民主是不是虛偽的”這個問題,以前我可能會去讀馬克思、讀盧梭、讀施密特,現在我則會去讀有關議員投票記錄和民意測驗對比的研究、政治競選捐款的來源比例研究、投票率和社會階層關係的研究、議題媒體曝光度和總統的態度韌性等等書、文章或甚至新聞報道。

這些研究也許討論的都是“小”問題,但是它們往往用一種有理有據、嚴格論證的方式來抵達那些“小”結論,這種雖微觀但嚴密的論證方式,在我看來,比那些雖宏大但浮空的判斷要有力量的多。

所以我現在讀書並不指望醍醐灌頂,更不覺得書架上會有什麼“神明”,僅僅希望每一本書能推進一小點知識或者帶來一個小啓發。正如政治上不存在什麼“救世主”,智識上也不存在什麼“救世主”。

真正的好書,都向證偽敞開,而不是給你一個一勞永逸的啓示錄讓你枕着它睡大覺。振聾發聵的東西,我一向覺得可疑。

所以我推薦的這幾本書大多未必是什麼傳統意義上的名著,但多是經驗研究,都在不同時期給過我重要的啓迪。

《Thought Reform and Psychology of Totalism》、《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分別是我覺得中英文世界最好的中國革命研究著作;《Polyarchy》《Populism against Liberalism》《The Myth of Rational Voter》《Modernization, Cultural Changes and Democracy》是幾本研究民主制度的書,它們的共同特點是研究“現實世界”中的民主,而不是作為抽象理念的民主,對我影響都很大——對其中的觀點,我不一定都同意,但是其中的思路,都讓我很開眼界;

劉瑜:真正的好書,都向證偽敞開
柏楊的《中國人史綱》我基本上是當作恐怖小説來讀的,因為當真幾乎每一頁上都寫着“吃人”二字;秦暉老師的《傳統十論》讓我理解中國傳統文化有豁然開朗之感;《牛鬼蛇神錄》和《The Whisperers》分別是從個體的角度回憶中國和蘇聯的革命史,我相信如果從現在開始,每一代青少年都能讀這兩本書,人類的未來將會避免無數悲劇;

《Why Globalization Works》《Capit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分別是討論當代全球經濟和中國經濟的並且在各自領域——在我看來——最好的書,在一個“打倒新自由主義”已經稱為中外知識界時尚的世界裏,Martin Wolf基本上是在説:在喊“狼來了”之前,先看看那匹狼真的是狼嗎?

而黃亞生則是在説:在為中國模式傾倒之前,請讓我們先透析中國模式到底是什麼模式。

《月亮和六便士》《Fountainhead》這兩本是我喜愛的小説,其主題其實很像,小説裏兩位主人公的人生態度都是:如果得到自我的代價是失去全世界,那麼我不介意把指甲縫裏的這個“全世界”給剔掉。

正如每個人的身體狀況不同,因此需要補充的營養元素不同,我的推薦書目的閲讀經驗未必適合其他人。

我想説的只是,在思考自己要讀什麼書之前,最好問問自己,我關心的到底是什麼問題,因為只有真誠的問題意識才能將你引向真誠的閲讀——閲讀如此美好,任何虛榮心的雜質都是對它的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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