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他用生命鑄就郵輪防疫的銅牆鐵壁……王友農的十天、十年和十個瞬間

由 鹹春葉 發佈於 休閒

在昏迷了75天之後,7月11日,王友農走了。

7月15日那天,大雨如注。人們為他送行。

寶山區以及郵輪界人士的朋友圈裏,瀰漫着哀傷和不捨。“你的眸中有大江大海,勝過一切不朽。”寶山區副區長蘇平寫道。

“珍惜,十年和您在一起為共同事業奮鬥的歲月;珍惜,您留給大家的陽光、真摯,還有實幹。”皇家加勒比國際郵輪中國區市場總監徐穎寫道。

“風走影隨,雨過窗蝕;音容笑貌,恍如昨日。”上海工程技術大學管理學院副院長葉欣梁寫道。

王友農,生前任上海吳淞口投資(集團)有限公司黨委書記、董事長和上海吳淞口國際郵輪港發展有限公司黨委書記、董事長。因抗疫勞累過度,突發腦出血昏迷,終因傷病醫治無效,享年51歲。

作為一名新時代基層黨員幹部,他就像一位守望者,在並不漫長的一生中,守望着郵輪的歸期,守望着港口的成長,也守望着自己的人生理想。


倒下前的最後10余天:守望郵輪的歸期

4月13日,寶山區濱江委辦公室。記者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認識王友農5年,這會是對他的最後一次採訪。

當天,聽聞記者到了,他親自到一樓迎接,看起來精神狀態不錯,臉上笑眯眯:“現在是防疫期間,人員管理很嚴,多體諒。”

採訪中,王友農一如既往地,用不緊不慢的語速侃侃而談。他把今年的郵輪業概括成三階段:轉危為安、危中尋機、化危為機。然後,充滿期待地説:“我們通過努力,渡過了第一階段的艱難時刻,現在處於第二、三階段,疫情深刻地改變了郵輪市場格局,但我們一定可以從中找到一些機會。”

他説起郵輪港年初遭遇的驚心動魄——

1月14日,郵輪港就率先啓動防疫機制,對武漢籍遊客採取錯峯登船措施,那時起,他心裏這根防疫抗疫的弦就始終緊繃。

王友農(右二)生前檢查郵輪港防疫工作

從1月22日至29日,上海吳淞口國際郵輪港共靠泊8艘國際大型郵輪,出入境旅客達30595人。作為亞洲最繁忙的郵輪母港,截至目前沒有發現任何與港口有關的感染病例。

“這意味着,上海吳淞口國際郵輪港做到了零輸出、零輸入、零感染!”説到這裏,他的聲調微微抬高,微笑了一下。

後來,記者採訪他的同事,才知道他隱去了所有和自己有關的細節:1月24日,大年三十,上午8點,地中海輝煌號靠泊吳淞口國際郵輪港,3500名遊客下船,由於要對每位遊客進行流行病學調查而一直持續到了晚上。有3名武漢籍遊客體温異常送醫院進一步檢查核實,作為密切接觸者的8位家屬情緒激動,拒絕接受隔離。正在公司開會的王友農得知情況後,立即趕往現場勸説了半個多小時。

家屬們同意接受隔離後,他還不放心,又驅車跟到了隔離點大場醫院,去附近的超市買了泡麪、飲料、香腸、餅乾等一大堆食品送過去。當得知眼前這個始終和顏悦色、鞍前馬後忙碌的大個子竟然就是郵輪公司的董事長後,家屬被感動了,再也沒有説過一句抱怨的話。回到公司已是深夜,王友農這一天忙得午飯晚飯都沒吃,他取出一碗方便麪。這,就是他的年夜飯。

二、三月份,郵輪停航。寶山區濱江委主任江瑞勤知道,這段時間王友農依舊一刻不閒:研究國外郵輪在疫情中暴露的不足、研究郵輪復甦條件、制定行業相關標準。“他是一個站位很高、深謀遠慮的人,從來都是站在整個中國郵輪行業的角度來看問題。”

王友農生前慰問港口工作人員

就在4月13日兩個小時的採訪中,王友農接了不下5個電話。“馬上就有郵輪要陸續停靠,中國籍船員要回家,這可是一點差錯都不能出的大事!”儘管方案已經制定得十分完備,但依然能看得出他眉頭的一絲擔憂。

閒聊中,他又提起了自己擔憂的另一件事:“女兒在英國讀書,現在國外疫情嚴重……”此刻的他,和任何一位心疼女兒的老父親並無二致。

然而,就在第二天,意外發生了。4月14日傍晚,王友農向寶山區委區政府做了“量子號”郵輪迴靠方案的彙報後,準備回公司進一步細化方案,卻在樓梯台階上重重地栽了下來。120急救車把他送到醫院,診斷為腿部四頭肌羣損傷撕裂,醫生建議靜養,不宜走動。因為他住的房子沒有電梯,當天晚上是郵輪港的幾名員工輪流把他揹回了家。

可是次日一大早,上海吳淞口開發有限公司董事會秘書劉曉軍等人驚訝地發現:王友農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根枴杖,一瘸一拐地來上班了,隨身還帶着一大包衣物,為了不再麻煩員工背自己上樓,他乾脆住進了值班室。

直到4月23日量子號回靠,這期間,王友農沒日沒夜地忙碌着:不斷地修改和完善方案、現場踩點確定作業流程、召開各種協調會議……4月22日,量子號回靠的前一天,他在參加一個直播論壇時不小心從椅子上摔了下來,這是他一週左右時間內第二次摔倒。

在長航公安吳淞派出所所長於鐳看來,這大概是老朋友王友農最累最辛苦的一天,他看到王友農拖着傷腿反反覆覆地踩點、走路線。於鐳感慨道:“因為他不能出差錯,這裏是全球第四、亞洲第一的母港,任何閃失都會對整個郵輪業產生巨大的打擊,尤其是在鑽石公主號事件後,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這裏。”

4月22日晚9點,距離量子號靠港還有不到8個小時,王友農接到一通緊急電話:船上有一名外籍船員宮外孕出血,需要緊急救治。原本疫情下規定外籍船員不能下船,現在不僅得下船還要展開救治。王友農迅速與海事、急救中心等各方面取得聯繫,協調完整件事後他匆匆睡了不到3個小時,凌晨4點他又站在了碼頭現場進行指揮。

4月23日清晨,353名中國船員的手機上都收到了一條來自吳淞口國際郵輪港的“温馨提示”:親愛的“量子號”船員,歡迎您回到祖國。離船後,我們專業的工作人員將會對你的行李進行消殺……這條温馨提示是王友農特意囑咐公司準備的,許多船員看到後熱淚盈眶。當晚8點52分,王友農發了最後一條朋友圈:在轉發了一篇《我在量子漂泊了60多天,終於迴歸上海啦》的文章後,他寫道:“山河無恙,歡迎回家!”

4月26日,完成一大攤收尾工作後,晚上9點,王友農在手機上回復了最後一條工作短信。一個小時後,他因突發腦溢血再一次重重地摔倒,昏迷不醒。

他的辦公室,至今保留着他離開時候的樣子:攤開的《郵輪港突發公共衞生事件應急處置預案》,有他反覆修改的痕跡;他用來塗抹傷腿的扶他林藥膏、用來充飢的泡麪還放在桌上……


事業轉型的10年:守望郵輪港的快速成長

眼前的吳淞口國際郵輪港,失去了昔日船來船往的繁忙,被浩瀚的江水環繞的東方之睛,有一種獨特的靜謐和悠遠。

她不僅見證了郵輪產業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發展歷程,更見證了20餘項充滿創新基因的探索在此落地生根。這些創新探索的背後,處處留下了王友農的身影……

10年前,寶山區抓住國際郵輪產業東移的先機,啓動建設吳淞口國際郵輪港。從那時開始,王友農的人生,便與這個向海而生的夢想緊密相連。

2011年,時任上海市寶山區濱江委主任的王友農,親身參與了全國首箇中國郵輪旅遊發展實驗區的申請創建工作,為吳淞口國際郵輪港的初期發展奠定了良好基礎。

2015年的一天,他接到了組織上要求他調任上海吳淞口國際郵輪港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的通知。離開熟悉的公務員系統,轉而擔當一個剛起步的郵輪港公司掌門人,這樣的角色轉變,對於已經45歲的王友農來説,無疑是一個重大的人生轉折。

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

當時上海吳淞口國際郵輪港發展有限公司的辦公樓,還只是寶楊路1號一幢不起眼的灰白色小樓,這裏是王友農郵輪事業生涯的新起點。在這裏,他做出了具有開創性的吳淞口國際郵輪港第二個五年規劃,提出加快建設“快樂港口、智慧港口、綠色港口、共贏港口、示範港口”,並着力打造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國際一流郵輪母港。

王友農上任伊始,正值郵輪旅遊市場蓬勃發展的黃金期,所謂居安思危,他並沒有因為吳淞口國際郵輪港躋身亞洲第一大郵輪港而沾沾自喜,而是清楚地認識到港口存在的一些問題和不足:旅客進港最後一公里問題如何解決?船票超賣現象如何避免?旅客登船體驗如何提升?寶山郵輪產業如何闖出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符合中國國情的發展之路?

隨着大客流的常態化和遊客體驗期望值的增加,短平快的節奏讓港口的服務面臨重大考驗。客運服務部的郭婉婷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她正在為行動不便的老年遊客提供輪椅車,碰上來現場檢查的王友農。“王董説這些愛心服務的做法很值得推廣,提出要把我們的一些服務變成標準的可操作的指導文件。”在他的提議下,打造了“客服部服務規範手冊”和“五心服務”承諾,2018年9月11日,上海吳淞口郵輪港作為全國首個郵輪港口服務標準化試點成功驗收,成為中國郵輪產業的行業標杆。

2017年,正值中國郵輪處於低谷時期。全國所有郵輪港都沒船票,存在監管、經營、安全等諸多問題。王友農敏鋭意識到建立郵輪船票制度的重要性。“2017年10月31日,上海吳淞口郵輪港開始試點郵輪船票工作,遊客的通關速度從原來的30秒縮短到目前的3秒左右。2019年起,這項郵輪船票制度開始在全國郵輪港口推廣應用。”皇家加勒比郵輪公司亞太區主席劉淄楠印象深刻。一張船票,承載着王友農對打造智慧港口、示範港口的堅定信念。

遊客在線值船

在他的引領下,吳淞口國際郵輪港不斷呈現創新之舉:通關條形碼、自助辦票機、弱光子安檢儀、微米波探測儀、通道式紅外測温儀打造“無摩擦進港”,高效的通關服務流程帶動全國郵輪港口向前發展。

郵輪港的泊位岸邊,有一組巨大的集裝箱式白色設備,這不僅是目前世界最大郵輪變頻岸電系統,也是亞洲第一套郵輪岸電系統。這套系統的誕生,源於王友農一個綠色的心願。

2015年,他在一次專家研討會上得到啓發:“使用岸電可使船舶每次靠港減少高達95%的污染物排放量”。這個論斷讓王友農非常興奮:如果岸電項目落地,將使港口節能減排、實現“綠色航運”成為可能。

然而,當時世界上沒有這麼大的變頻變壓岸基供電系統成功經驗可以借鑑。王友農花了整整一年時間不斷地進行岸基供電項目的調研、學習,編寫了項目工可報告,制定了岸基供電項目建設方案,協調各方推進實施……2016年7月13日,世界最大郵輪變頻岸電系統在吳淞口國際郵輪港試運行成功。

和王友農合作過的人不約而同地提到:他總是有那麼多奇思妙想!他掛在嘴邊的話是:“沒試過,怎麼就知道不成功?怎麼就知道不能做?”

他發現私家車在港口接人效率不高,就設計了一個拿號系統進行約車管理,讓車輛進港時間和客人下船時間相匹配;他發現船員通道口的三級台階,讓一些拿着行李的船員上下不太方便,立即通知工程部建設斜坡,方便船員出入;他看到郵輪港的行李籠功能簡單,能放的行李有限,馬上和現場的操作人員溝通交流,找設計公司設計出了三層式的行李籠,成為全國郵輪港首創。

風正勁,帆高懸。吳淞口國際郵輪港的建設趕上了中國郵輪產業蓬勃發展的黃金十年。在新的時代座標中,寶山區明確了“邁向更富魅力的國際郵輪之城、打造千億規模郵輪鏈”的戰略佈局。

自開港以來,吳淞口國際郵輪港三年登頂亞洲第一、五年問鼎全球前四,遊客接待量佔據全國半壁江山,開創國際郵輪經濟中國時代,創造了世界郵輪經濟發展史的上海傳奇。

作為郵輪經濟的建設者、參與者和親歷者,這十年,王友農守望在吳淞口國際郵輪港,用他那温和卻又果敢的目光,見證這一“傳奇”的誕生、成長和壯大。


眾人追憶他的10個瞬間:守望人生的理想

王友農曾説:船的力量在帆上,人的力量在心上。

在和他接觸過的人心中,他獨有的人格魅力,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

他工作這麼多年,此前就連區裏的榮譽都很少獲得!為什麼?他自己不要!”吳淞口國際郵輪港黨委副書記徐紅哽咽着説,“遇到事情,他總是幫我們一起做;遇到榮譽,他都是讓給我們。他説,‘你們獲得榮譽,就是對我們團隊的莫大肯定,這足夠了!’”

與他認識十年的劉淄楠説,“印象中的他,總是從早到晚,一直工作,從來沒有聽過他唉聲嘆氣。”在王友農昏迷的日子裏,劉淄楠和徐穎,兩位皇家加勒比的老朋友,一起給他寫了一張卡片:“那些一起奮鬥過的日子,是我們執着的青春最好的註腳。2020有些難,但是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他既風趣,卻又無趣。”這是寶山區發改委副主任沈邵軍對王友農的評價,“他説話很幽默,可就連吃頓飯,十分鐘以後也會情不自禁開始談工作。大家外出休閒,他忍不住要説工作計劃。”

上海郵輪經濟研究中心副主任邱羚説:“王友農董事長對於郵輪產業是高瞻遠矚、鋭意進取的,在生活中卻是一個很可愛、很温暖的人。小夥伴們開玩笑説他‘萌萌的,笑聲就像彈簧,有着音樂DO、RE、MI一般的節奏感,在這熟悉的笑聲中就化解了難題。‘

王友農生前喜歡打乒乓球

對自己苛刻,對他人無私,也是王友農的真實寫照。葉欣梁記得,有一年,他和王友農一起去美國參加世界郵輪大會。在邁阿密開完會後,轉機去紐約,只停留半天。這幾天,正好一份比較重要的材料要趕,當時指定的執筆人是葉欣梁。王友農問葉欣梁:“你來過紐約嗎?”在聽説他沒有來過後,主動攬活:“你去轉轉吧,我來過兩次了,我來寫材料。”還請他的一位當地朋友陪葉欣梁轉,自己寫了一上午材料。這讓葉欣梁十分感動。2019年Seatrade亞太郵輪大會期間,擔任大會總協調組長的王友農董事長就像一個不停運轉的陀螺。吳淞口郵輪港員工陳昊哲回憶道:“我們晚上8點左右接到任務,要為一位重要嘉賓修改發言稿。第二天一早就是大會開幕式,他帶着我們逐字逐句斟酌、修訂。改到凌晨4點,他看我們很疲倦了,就對我們説你們先去休息吧。”早上6點,陳昊哲發現王友農依然坐在桌子前靜靜地審核稿子。#FormatImgID_8#

也是大會召開的前一天,負責後勤的吳淞口國旅員工丁偉突然接到王友農的來電,讓他預定一個生日蛋糕,並要求先彙總寶山幾家甜品店的蛋糕式樣。第二天,丁偉將自己彙總的幾十款蛋糕樣式遞交給了王友農。“他看着手機屏幕,用手指認真地滑動着,隨後指着一張照片興奮地説:就這款!”丁偉一看,“原來是一款大鬍子式樣的蛋糕,就是卡通片中大力水手的樣子”。他心裏暗暗覺得領導的品味有點“謎”。當天的歡迎晚宴上,當這款“大鬍子”蛋糕出現在餐桌上時,蓄着大鬍子的嘉賓、英富曼海事集團的總裁安德魯先生從驚訝到激動,並熱烈地與王友農握手、擁抱,還像個孩子似地和“大鬍子蛋糕”合影留念,丁偉這才恍然大悟。

王友農在濱江委時的下屬劉曉軍,曾經想考市裏的公務員,卻在體檢中發現血糖偏高。王友農當時沒説什麼,卻在一次出差後,給單位裏的小夥伴都買了小禮物。送給劉曉軍的,是一個當時並不多見的運動手環,他説:“加強運動,一定可以把血糖控制好。”

王友農的妻子李國蘋提到了一件不為人知的舊事。1988年高考那一天,王友農正緊張地站在考場外準備參加數學考試,這也是他最擅長的一門學科。誰料有個同學突然發現准考證忘帶了,身為班長的王友農二話沒説,跨上自行車就飛奔去幫同學拿準考證,結果那場考試他遲到了,失了不少分,與自己最心儀的復旦大學失之交臂。

更讓人想象不到的是,王友農一家依然住在一棟沒有電梯的老舊房子裏。在房價低的時候,他們也曾想過要換房子,但王友農實在沒時間去看房,這一拖就到了現在。

因為丈夫的常年晚歸,在家裏為他“留一盞燈”是李國蘋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妻子説:“現在想來,他留給我的就是一個背影,我留給他的就是一盞燈。我和女兒説,爸爸沒走,他永遠在我們的心裏。”

寶山區濱江委濱江開發建設管理服務中心主任王斌,和王友農共事十年。“這十年,郵輪已經成了寶山一張名片。回想起來,過程難忘、不易,卻是愉快的。現在我們一遇到困難,還是會第一時間想:如果王友農董事長在,他會怎麼看、怎麼想,怎麼帶我們去做?他的精神會時刻激勵着我們攻堅克難,用行動再續郵輪行業的輝煌。”

斯人已去。但那個守望者的身影,卻始終都在。人們相信,他的眸中有大江大海。他最終守望的,是內心那永不熄滅的理想。


編輯:邵大衞

來源:上觀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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