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鄉明”。老家的朋友來電:“回來吧!我陪你走走黃金大道。”
我一時愣在他鄉的秋日裏。時過經年,偏居黃土高原一隅的天水成為我歲月深處漸行漸遠的一葉帆影,但小城的街巷名稱彷彿在腦海裏蓋了朱印的,獨不聞所謂黃金大道。我理所當然地判斷,若大道以黃金的名義命名,多半因為被改造成了財源滾滾的商賈雲集之地。可朋友卻如詩人般吟來:“青年北路的銀杏葉,又黃了一枚;一枚,又黃了……”
我差點就笑出了聲,不由想起宋人梅堯臣的詩句:“北人見鴨腳,南人見胡桃。識內不識外,疑若橡慄韜。”銀杏葉似鴨掌,故名鴨腳。南方多銀杏,北方多胡桃。幾枚銀杏葉讓故交如此少見多怪,果然是“識內不識外”啊!其實故鄉獨不缺樹的,尤以古槐至尊,松柏如仙,樹齡達六七百年甚至逾千年的古樹遍及古巷內外,伏羲廟、南郭寺、玉泉觀一帶的古樹羣更是煙雲如蓋,蓄滿了羲皇故里的古風遺韻,那披霄決漢的氣勢,客居天水的小小銀杏豈能可比?
記憶中,只有區區三百米的青年北路被裹挾在南北兩條主幹道之間,像一個疏解車水馬龍的出氣筒,古風、時尚兩不沾邊兒。大約三十年前吧,故鄉人在青年北路兩側大膽試栽了一些來自江南的銀杏樹苗,寒暑易節,呵護有加,像守望着一個金色的夢……不過,朋友的誠邀倒是勾起了我行走江南的温馨回憶,時值金秋,浩渺無邊的銀杏羣層林盡染,金波如歌。那豈止是一條條黃金大道,簡直就是夢幻般的黃金世界,每逢樹齡逾千年的“銀杏王”“銀杏皇后”,我真是一次次地醉了。
可那是他鄉,不是故鄉,更不是故鄉的青年北路。
“你如果再不來……”朋友又催我了。
也罷!我終於與秋天相約,踏上了返鄉之路。
又見到了銀杏。談不上金波萬頃,也談不上昂首雲天,它只是青年北路的銀杏。但我意外發現,許多市民和遊客的手裏都舉着一枚銀杏葉,也有把葉子插掛在鬢角、耳朵上的。不知不覺中,一枚葉子像蝴蝶一樣輕輕落到了我的肩頭。我怦然心動,頓時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你,是不是也該把這枚葉子舉在手中呢?”朋友提醒我。
落葉繽紛,鼓樂迴旋,人聲鼎沸。華燈初上的青年北路儼然成了一個金色的大舞台。街南,扮演伏羲、女媧兄妹的男女演員,在跳《一畫開天》和《女媧補天》舞,紛紛揚揚的落葉,天然地構成了史前先祖“身披獸皮樹葉”的意象。街北,十幾位古裝加身的女子以落葉為席,把古琴演奏得風生水起,扮演牛郎織女的演員翩翩起舞,而飛瀑般的落葉,彷彿匯成了一道浩渺的天河。街心,一位年過花甲的“美髯公”正在吹壎,身旁環飛的落葉像從大地灣飛出的一個個古老音符。驀然,幾十位古秦人打扮的鎧甲勇士列隊而來,旋飛的落葉分明是萬千甲片,傳遞着秦人跨越關山一統天下的赳赳雄風……
一葉知秋,可視野裏的金色已不止於秋,亦不止於古城的風華。在這裏,銀杏以秋天的名義,讓古典與時尚交相輝映,讓當下與流年彼此閲讀,讓人與自然在同桌共席的盛宴中分享有夢的時光。
“滿地翻黃銀杏葉,忽驚天地告成功。”作為地球上最古老的樹種之一,銀杏投身同樣古老的天水大地,是找到了秋日的尊嚴,還是夢中的故鄉?
“一枚枚銀杏葉……黃金大道……”我喃喃自語。
居然,居然沒見一輛車從黃金大道碾過。我這才知道,每當落葉繽紛時節,有關部門就打破常規,引導過往車輛繞行黃金大道,同時不允許清掃哪怕一枚落葉,只為把落葉留給大地,把大地留給秋天。我想,未來的歲月裏,銀杏一定會慢慢變成金子般的天水古樹,而那時的故鄉,定當處處都是黃金大道吧。
耳畔傳來這樣的歌:“我是你的一片綠葉,我的根在你的土地……”當綠葉化為金色,大地會發出深情的呼喚。正是在這樣的季節裏,我又一次回到了故鄉。
燈火闌珊處,一對情侶在秉燭賞月。小夥子雙手捧起一枚葉子。姑娘笑了,用指尖在葉子上寫着什麼。寫的什麼呢?那頭頂的故鄉月,定是懂的。
“咱,再走走吧。”我説。
在他鄉,我能夠走出一個個秋天,卻走不出故鄉的黃金大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