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海有很多值得回味的地方,也有很多能勾起人們記憶的老建築老故事,它們承載了這座近代歷史名城的文化底藴和時代風尚。本版推出“老地方·老故事”系列,請知情者講述老地方里的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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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大樓體量雄偉又不失簡潔、秀麗。平安大樓背後的華業公寓就像一朵盛開着的鮮花中的花蕊,經典華貴、絢爛奪目……
(平安大樓)
彷彿弄堂的影劇院
陝西北路、南京西路相交的十字路口的四個角上,原先有四家商店:東北角是泰昌食品店;西北角是華豐水果店;東南角是景德鎮瓷器商店;西南角是平安電影院。如今,只剩下了瓷器店,並且門面僅僅是原先的一半(另一半出租了)!所謂滄海桑田,日新月異。無須觀天看海,不經意間,你所熟悉的風景忽然就變成了墨暈淡淺的一灘水漬。
對於所有曾經在南京西路、陝西北路那個十字路口躑躕徘徊的人來説,大概沒有不記得這裏曾經有過一家叫作平安電影院的,儘管它是那麼小,那麼舊,那麼低調,就像上海普普通通的一條弄堂。
(當年的平安電影院)
不錯,它確實是像弄堂。如果要看電影,一定要走過過一條兩側掛滿海報和影星照片的過道才能到達檢票口。有這樣過道的電影院,當年整個上海只有兩家,一是西藏路上的紅旗電影院,一是平安電影院。不幸的是,其時,但凡這樣格局的娛樂場所,都不太高檔,像“平安”這樣的電影院,只配放映科教電影,極其難得放映一兩部故事片。羅馬尼亞的《多瑙河之波》,這部曾經公認的“大片”,我就是在這裏看的,而且還是夜場。自然,看得更多的是新聞紀錄、科普性的電影。
完成了一個輪迴
平安電影院坐落於平安大樓的底層。平安大樓,建於1925年,周邊型美式公寓建築,建築面積6081平方米,高25米,共7層,鋼筋混凝土結構,外牆用的是深褐色的磚頭。這種風格的建築,南京西路上還有幾幢,比如南京西路石門二路口的德義大樓和斜對面的一幢半圓形的同孚大樓。這幢大樓是當時為數不多的有供暖、帶電梯的多層公寓。它的底層前身為安凱第商場。平安大樓南京西路一側的“裙房”,後由著名的珠江酒家入駐。
平安大樓體量雄偉又不失簡潔、秀麗,在當時應該也是難得的高檔公寓。
1939年,美商雷華影片公司的葛安農·勞力登出資,將商場改建成平安大戲院,西文標為Uptown Theater。戲院有504個座位。按照當時的分類標準,首輪影院的座位數要上千,並且還要考量有無冷暖氣。平安大戲院不夠格,被定位為二輪影院。首映西片《玉樓金闕》。
曾在上海灘爆得大名的女作家提到平安大戲院,稱:“全市唯一的一個清潔的二輪電影院,灰紅暗黃兩色磚砌的門面,有一種針織粗呢的温暖感,整個建築圓圓地朝裏凹,成為一鈎新月切過路角,門前十分寬敞……”描述富有質感,十分精確。
女作家的家,在常德路上,離平安大戲院僅幾百米,想必經常光顧或路過,故而熟悉得很。
1964年,“平安大戲院”更名為“平安電影院”; 1989年,改為平安藝術電影院;1991年,又改名為平安迷你電影院,設有藝術沙龍、咖啡廳等設施,並被市電影局定為“三星級”電影院。
平安電影院還出現過一個小插曲:大概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因為無法維持正常的營業,平安電影院曾投下3500萬元,引進休斯敦公司全套電影系統設備,並邀請好萊塢著名的佈景設計師科克·艾斯提負責室內設計,電影院內所有設備,包括放映、音響、動感座椅、電腦控制系統、燈光效果、室內裝潢等,由好萊塢直接進口,力圖打造成為中國首家動感電影院。放映的影片是經過好萊塢特技專家以70毫米膠片精心拍攝,每秒可傳達60個畫面,再以最先進的高解像度HD放映系統投射出來,視覺效果逼真。“平安動感電影院”的招牌被設計成花花綠綠的,很像迪士尼樂園。我好奇而去嘗試,大失所望,所謂動感,不過是座椅隨着影片畫面的變化作前後左右搖動,有時還和畫面不大配合。電影內容不是故事片,沒有情節,均是些叢林冒險、浪遏飛舟之類,而且放映時間一次不超過半小時。騙騙小孩還湊合,對大人而言,就有些上當的感覺。
由於吸引力不強,不夠長久,經營上有些窘迫,院方將底層長廊部分區域分割出租給了個體商鋪,先是門口有賣廉價服裝的攤位,後來索性變成專賣綢布的商場,觀眾進場如同檢閲、視察服飾櫃枱裏的從業人員,不是很舒服。沒過多久,影院關門歇業,用三夾板圍起。從此,“平安電影院”徹底消失了。
(2006年起,平安大樓底樓成了西班牙ZARA在中國的首家專賣店)
2006年起,這裏成了西班牙ZARA在中國的首家專賣店。湊巧的是,上世紀的三十年代,西班牙王國駐滬領事館就設在這裏。始於商場而終於商場,曾經西班牙而現在西班牙,也許這就是人們通常所説的“命”。風靡一時的平安大戲院,壽終正寢,完成了一個輪迴。
平安大戲院沒有了,真的沒有了,連一點影子也沒有了。西班牙的ZARA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也許,更因它背後的那幢華業公寓,瀰漫着的西班牙氣息,令它循味而來……
深藏着的華貴優雅
在平安大樓的背後,一組典型的西班牙城堡式的建築羣拔地而起,這就是著名的華業公寓,又稱華業大樓。
(華業公寓)
資料記載,華業公寓1932年動工,建成於1934年;上海大營造商譚千臣投資興建,李錦沛設計,潘榮記營造廠承建施工;佔地14.56 畝,建築面積10100平方米;鋼筋混凝土混合結構。它由一幢H形10層(九、十層為電梯房和蓄水房)象牙白色主樓和兩幢副樓組成;總體佈局為三合院式,主樓居中,面東,呈正方形,頂部為多面錐形;南北各有一幢副樓;主樓與配樓之間相通,靠的是底樓兩道西班牙式的廊道。
(華業公寓設計模型)
整個建築形式及細部均仿西班牙式建築風格,屬折衷主義向現代建築過渡時期。樓頂全部採用西班牙紅瓦壓頂,底下鑲了一條立體的花紋裝飾帶。若説它是西班牙風格的,根據,就是那些典型元素。
從副樓到主樓,歷經四、八、九、十4個階梯式層次。主樓底層入口有挑空的門廳,上面覆蓋玻璃,以利陽光射入。門廳地面採用地磚鋪設,樓梯表面則為水磨石。據説樓前曾有2500平方米的草坪綠地,四周樹木蓊鬱,圍有綠籬,以前中間是兒童遊樂園,鍋爐房、配電間、水閘房和汽車庫則在大樓後面(現在大都住了人),現在草坪上面蓋了四幢三層高的房子,花園洋房的佈局被徹底破壞了。底層原為公共服務層,門廳、訪客室、圖書室和兒童遊戲室一應俱全。所謂“公寓”,其特性就在這些細節中流露。
(華業公寓原有的華麗門頭裝飾)
從舊照片上看,公寓入口處原先應該有個極其華麗的門頭裝飾,現在也蕩然無存了。
三十多年前我去的時候,電梯還是很老式的那種。從外面望去,斑駁的油漆金屬門和一般的電梯門差別不大,就是略顯陳舊;到得裏面,電梯門變成了活動鐵柵欄,有個鐵拉手開關,啓動是用按鈕還是用搖柄,則記不清了,總之不是自助的,有專門的司機為你服務。公寓二至八層是住房,設三室户和四室户套房各兩組。三室户有起居室、卧室、餐廳、廚房、浴廁和傭人房;四室户加一個備餐間。傭人房旁邊還有傭人衞生間。所有的户型都有大陽台,按西班牙建築的特點,原先的陽台應是敞開式的,但現在均被封成了內陽台。室內鋪設柳桉木地板,木門和鋼窗,水電煤到位,甚至還有冷暖設備。
這裏要提一下與華業大樓有關的兩個人物:李錦沛和譚敬。
李錦沛1900年出生於美國紐約的華人家庭,1920年,畢業於普賴特學院,獲得紐約州立大學註冊建築師證書。
讓李錦沛聲名鵲起的一件事,是1929年南京中山陵的設計師呂彥直去世後,他受孫中山葬事籌備委員會之聘,以彥沛記建築事務所名義負責南京中山陵、廣州中山紀念堂等工程的設計工作。1932年李錦沛在上海開設李錦沛建築事務所。在當時高層公寓大樓的設計差不多均由外國建築設計所包攬的情況下,作為華人設計師,李錦沛設計的華業公寓,絕對是個亮點。上海人熟悉的坐落於西藏路上的“八仙橋青年會”大廈,也出自李錦沛之手。
(施工中的華業公寓)
譚敬,是譚同興營造廠老闆譚千臣的第四子。譚千臣死後,因為前三子早亡,所有遺產歸譚敬和母親唐佩書繼承。唐佩書何許人也?她是與阮玲玉結婚的茶商唐季珊的妹妹。
1934年,華業公寓建成,譚家把頂層用於自住,其餘出租。大概樹大招風,譚家竟然發生了一起兇殺案,唐佩書差點被刺殺。
(李錦沛(右)和譚敬(左))
譚敬之所以出名,不僅因為他是收藏大家,還因為他也是書畫造假團伙的頭目。不過,我們從一張他與李錦沛一起研究設計圖紙的合影可知,不管是不是裝模作樣,他對於華業公寓的建造,是出過力的。
華業公寓建成之初,居民以中國的高官、富商和洋人為主。抗戰勝利後,翻譯家、戲劇家、評論家李健吾從內地到滬,因找不到住所,只得花了一筆很大的費用入住此間,可沒有住多久便覺房租壓力太大。1947年,著名藝術家金山、 張瑞芳從長春來到上海,暫住在李健吾家。金山見李健吾去意已決,便接了盤。後來,金山、張瑞芳也搬出了華業公寓。著名電影演員王丹鳳、崑劇大師俞振飛也在此居住過。傳説其中的大部分人後來也因為租金過昂而遷出。
1989年,華業公寓被上海市人民政府定為“上海市文物保護單位”。
“Building 173”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因經手一部《中國近代文學大系》,經常要到住在這幢大樓三樓的楊友仁先生處請教一些問題。
(楊友仁先生在華業大樓寓所)
當時電梯不常開放,只能從側面的樓梯上去。但這個樓梯暗無天日,又無照明,讓人頗有盲人摸象之感。於是改走樓邊敞開式的副梯(消防梯)。樓道和套內房間之間的走道都缺少自然光照,陰森可怖,推想是被房間隔斷所致。本來的豪宅,幾十年後變成了“七十二家房客”。也許廚房要住人,灶台被遷到走道上了。楊先生一人住一間十二三平方米的房間;佔據一個大陽台,足有八九個平方米,裏面放着一張小牀和若干書架。至於楊先生的住所究竟是三居室還是四居室的一部分?整套居室內究竟住了多少人家?我不遑多問,只覺得那麼好的公寓沒有保持原狀,可惜了。印象更為深刻的是,室內的地板、牆壁、鋼窗等,經過那麼長時間的腐蝕,依然挺括完好,不能不令人讚歎它建材優異,施工精良。
(華業公寓細部)
光華大學上海校友會,就設在楊宅;楊先生又是個社會活動家,小小居所,名流鹹集,户限為穿。
記得楊先生的一個鄰居,供職於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編輯,是一位翻譯家,姓吳。
當初譚千臣在建造華業公寓的同時,又在公寓前、陝西路西則建造了三幢西式的連體別墅。這些建築已經不大有人提起。新民晚報老總束紉秋先生、老報人陳榕甫(吾三省)先生先後落户於此,自然也是“羣租”。緣於此,我倒有幸見識過樓內的“洞天”。雖雲別墅,質量欠佳,地板多有損壞,比起大樓來,總覺得要下一台階。自然,疏於維修或人為破壞,也未可知。
2009年,在上海生活的瑞典電影人彼得·艾爾登等拍攝了一部名為《上海·173號樓》的影片,在英國、波蘭、法國等電影節上展出,獲得高度評價。影片裏講的“Building 173”,就是華業大樓。我沒有看過這部影片,想象它的基調和情緒是温暖而惆悵的:去的去,來的來;樓還在,朱顏改。
有時,我從31樓辦公室的西窗向下眺望,華業大樓被四周的高樓大廈包圍着,但它像一朵盛開着的鮮花中的花蕊,依然是那樣的經典華貴,依然是那樣的絢爛奪目,總是能讓人把最後的注意力投向它……(劍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