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漫畫,有多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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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世紀初期的某一天,《水滸傳》在浙江乍浦港裝船,經過十幾天漂泊,終於從長崎港上岸,來到了日本。德川家康的宰相天海僧正,立馬將其納入了自己的藏書庫,所記錄的書名為《京本增補校正全像忠義水滸志傳評林》,簡稱《志傳評林》,是明萬曆二十二年(1594)刊刻本。

歷經遠洋來此的中國文化著作,德川家康本人也沒有錯過,根據其《紅葉山文庫》中的《御文庫目錄》記載,寬永十六年(1639)和正保三年(1646)《水滸傳》和《英雄譜》(《水滸傳》和《三國志演義》的合刊本)相繼被該文庫收藏。

在四大名著裏,《三國演義》應該是最受日本人歡迎的了,因為日本也有類似的亂世戰國時代。但在三國之外,《水滸傳》和《西遊記》同樣也成了日本人文藝創作靈感與熱情的源泉,一直延續到了今天。

在《水滸傳》之前,日本人一般是用日文文法訓讀文言文,而面對由白話寫成的《水滸傳》,就需要會“唐話”的長崎移民和僧侶來翻譯。翻譯過程,無疑是一個再創作的過程,因此江户時代的日本文人紛紛打開腦洞加入這一行列。一時間,誕生了各種版本的《水滸傳》,什麼《湘中八雄傳》、《本朝水滸傳》、《坂東忠義傳》、《日本水滸傳》、《女水滸傳》、《忠臣水滸傳》《南總裏見八犬傳》……要嘛是對原版結局有改編,要嘛直接大開腦洞,另開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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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時代日本人玩《水滸傳》翻案小説,寫各式“同人”,時間過去幾百年,到了現代,隨着傳播媒介的多樣化,更多的同人作品產生了,影響世界的漫畫《七龍珠》就是其中之一。

1984年,漫畫家鳥山明終於結束了已經連載了四年的《阿拉蕾》,他以三個月之內開新連載為前提,終於換得了一個寶貴的假期。雖然已經貴為知名漫畫家,但創作的壓力依舊很大,就在假期之中,鳥山明開始和他的編輯商量起下一部作品的設定。

根據前兩部短篇裏的成功要素,“中國風”和“功夫”被編輯提了出來。這兩個詞,馬上讓鳥山明想到了成龍電影的《蛇形刁手》《醉拳》,以及《西遊記》。在最初的念頭裏,鳥山明想畫一部科幻版的西遊記,不過被編輯否決,只保留下來了其中的一些人名和細節設定,比如孫悟空、筋斗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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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點子來自於《水滸傳》的翻版小説《南總裏見八犬傳》。《水滸傳》第一回“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有洪太尉誤放了108顆魔星的橋段,在《八犬傳》裏被化用成了“念珠升空斷裂,100顆墜地,其中8顆四散而去”。於是,在《七龍珠》中,七顆龍珠在空中飛散,孫悟空踏上了尋找它們的歷程。

鳥山明從中國古典小説裏得到了“孫悟空”這一概念,用再創作的形式讓其被世界熟知。當然,對外來文化的開明態度,只是日本漫畫能成功的其中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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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鳥山明創造出《龍珠》的同一年,櫻桃子(原名:三浦美紀)創造出了與她同名,以她生活為藍本的《櫻桃小丸子》。並且這一畫就是三十年。

原本櫻桃子在畢業之後只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她用業餘時間,在漫畫雜誌上兼職畫漫畫。如果不是《櫻桃小丸子》創造了雜誌彼時的最高銷售紀錄,她大概還是原公司營業部的那名職員,晚上熬夜創作,白天累癱在電腦桌前,上司責問她是選擇漫畫還是選擇工作,她脱口而出:漫畫。

當櫻桃子還在熬夜畫漫畫的時候,另一邊,剛從設計公司離職的鳥山明,正經歷着被瘋狂退稿的階段。最初的鳥山明並不起眼,他衝着50萬日元的獎金打算競爭某雜誌的“新人獎”,卻因為錯過了投稿日期,只能投給《少年Jump》,該雜誌負責鳥山明的編輯退了他至少一千頁原畫,大概相當於8、9本單行本的量。後來這名編輯還被鳥山明畫成了一名作品中的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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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東京武藏野大學附近小平市小川町的一棟破舊公寓,正住着一個高個子的年輕人,雖然每個月交着3萬8千日元的房租,經常缺衣少食、遭人白眼,夢想卻是能在東京二十三區有個一席之地。

這個高個子的年輕人叫今敏,他本來想申請多讀一年大學,但考慮到父母的負擔,便踏入了社會。此時在做的事,也不過是每年畫幾個不知何時才能發表的短篇、給印刷品畫點小插畫,或者給別人打打下手。一面自嘲自己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一面不得不為此熬夜、酗酒趕稿,透支身體。這導致他後來胃病、肝病接踵而至,46歲時因胰腺癌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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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生活對於日本漫畫家來説不過是常態,走上漫畫家之路就是一場賠進身體與生活的賭博,不管是在20世紀還是現在,都是如此。出名的不一定撐死,失敗的一定會餓死,甚至現在狀況還要惡劣得多。

新人漫畫家們的收入少得可憐,成名漫畫家則是全年無休地專注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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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櫻桃子是摯友的尾田榮一郎,是現在收入最高的日本漫畫家。在2018年櫻桃子因乳腺癌逝世的時候,他還發了一張他筆下作品《海賊王》主角路飛,與櫻桃小丸子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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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田榮一郎如今住在一棟擁有洞窟景觀玄關、私人水族館、室內小火車、大白鯊廁所、100英寸電視的豪宅裏,但這些一切,都不過是能讓他更好進行創作的東西罷了。他的《海賊王》依然在高強度的連載之中,他常年都沒機會邁出家門,家中所有娛樂設施,也都只是重要的擺設而已。

如果是在截稿日,他會用到十個助手輪流工作,自己只在早上的9點到12點休息三個小時。他在只有一盞枱燈作為光源的桌前創作,需要助手的時候頭也不抬,搖一搖手邊的鈴鐺,然後將需要處理的畫稿遞給助手。這一切,都是為了集中注意力,作畫思路不被打斷。

雖然已經被醫生警告有生病的前兆,但尾田忙起來還是會兩三天都顧不上吃飯。在長時間的作畫之後,他會調整一下椅子,使椅背前傾,讓自己的腰稍微放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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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日本某間破舊的一居室出租屋裏,另一名漫畫家也做了一個同樣的動作,不過他沒有椅子可坐,用來靠背的,是一個紙箱。他叫塚野清十郎,31歲,是漫畫行業金字塔底的一名普通畫手,已經將一邊便利店打工一邊畫畫的生活維持了13年。

在他的房間裏,日光燈管被取了下來,晚上要工作的話,就用衣架把手機別在頭上,藉助手機屏幕的光線做事。每個月空調的使用時間必須精確至小時,何時起使用了多久,要記錄在紙上,以保證電費不會超支。他最引以為豪的節約手段,則是一把永遠都不會用完的葱,他把葱栽在水中,每次要吃就剪前端的一小部分,留下主體自行生長。

在極為飽和的日本漫畫行業裏,尾田榮一郎僅此一人,塚野清十郎卻為數甚廣。他們都以夢想為名,或以一生為代價完成一部傑作,或死在尋找屬於自己傑作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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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日本動畫自手冢治虫奠基以來,一直以低成本、手工製作為特色,以2D動畫為核心,藉助大量的像塚野清十郎這樣的原畫師(基層創作者),以一種相對“原始”的方式進行製作。

這一製作方式帶來的結果,就是每一家動畫公司都需要為數眾多的畫師,然而出版行業不景氣帶來的慘淡營收和激烈的競爭,致使就算是京都動畫這樣作品影響力遍至全球的公司,也只能在那棟黃色外觀的小矮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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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爾莉特從大火中救出了少佐,但是創造她的人卻被大火吞噬了。”這是上週日本動畫製作公司京都動畫發生人為縱火後,讓人最為動容的一條描述。

鳥山明們將文化的接力棒拿過來又傳出去,過程中雖然飽嘗了作為漫畫家的辛酸,但那本把《水滸傳》設定嫁接在《西遊記》上的“玷污世界經典,侮辱中華文化”的作品,最終實現了幾千億日元的產值。

我們從來不缺乏同樣飽嘗辛酸的動畫、漫畫從業者,但或許他們也還在經受着某場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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