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開始有選擇性地看電影,並且能看到想看的電影,對我來説其實已經很晚了。而我在上中學的時候,就特別羨慕新概念作文裏面我的同齡人孜孜不倦在小説裏聊到梁家輝和珍·瑪奇的情人,還有東京愛情故事裏的赤名莉香。
很多時候我慶幸自己前二十年都一直生活在農村。城市的車輪已經向前滾了幾滾,農村才剛剛啓動。農村的八十年代,相當於城市的六七十年代。很多城市中的同齡人如今或許只能在書本中去體會的舊日情懷,作為一個農村長大的人來説,卻都是親身經歷過的。比如露天電影就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地方還在放露天電影,但它或許終究要被推進歷史的塵埃之中。露天電影是一個美好的舊日夢境,每一個懷有電影情結的人都習慣在懷想中去裏面流連駐足。
當我回想起我五六歲大的時候跟着父母看露天電影的經歷,彷彿突然又清晰聽到耳邊開始迴響起放電影的當天,傍晚村委會喇叭裏響徹整個村子上空的廣播預告。太陽落山的時候,一場組織在村裏小學的露天電影,讓在田間辛苦勞作一天的人們輕鬆結束了疲倦。電影讓他們忘卻了當下的時空,瞭解到城裏五彩斑斕的世界。單純的快樂印在人們的臉上,那種喜慶的氣氛和特有的儀式感,那種真情實意的表露,原因僅僅是因為一部電影來到了農村。因為農村精神生活的匱乏,電影的意義被凸顯放大。直到電影散場,睡眼朦朧的我彷彿還能聽到心滿意足的回味之聲在漸漸散開的人羣中持續着。
後來我在很多影視文學作品裏看到過關於露天電影的描寫,他們回憶中的露天電影,印象最深刻是因為觀看的人太多了,他們擠不進去就只好跑到幕布的後面,結果從頭到尾看到幕布上的演員都是左撇子,就這樣仍然在激動興奮中看完了一場電影。我沒有這樣的經歷。我只記得有一天放的是陳佩斯的一部喜劇,而我抵抗不住睏倦,睡眼朦朧中在父親的肩頭看到明滅的光影印在人們的臉上,聽到他們偶爾爆發出一陣一陣轟烈的笑聲。
或許很多人小時候的記憶中都有過類似的經歷。家裏似乎總會有一個被父母封藏的箱子,那個箱子不會輕易被孩子們發現,即便發現也不容易打開。箱子是孩子們的禁區。正因為如此,箱子身上因此籠罩了神秘的味道。我們會幻想裏面到底有什麼不可觸碰的東西,好像它時時刻刻都在向我們發出召喚。
我們家當時也有這樣的一個箱子。那個箱子是母親用舊書報雜誌還有父親吸煙她攢起來的煙殼一層一層糊製成的。其實我現在已經想不起來我當時到底有沒有打開過那個箱子,只是清晰地記得箱子有一面貼了一張電影海報。海報上是一個黑衣男子的肖像,一個臉上充滿愁苦的男人高舉兩手,像是無形之中在拉着車廂裏的吊環,又好像是在求饒,而且那張醜陋的臉在我看過巴黎聖母院以後還曾聯想到過卡西莫多。連續很長一段時間,我會有事沒事就從櫃子底下拉出那個箱子,凝視那幅畫面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突然被帶入畫面上人物所置身的世界,我與我的世界脱離。甚至在夢中我都會夢到那張海報,關於那個人,他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表情。
在我對電影的瞭解還懵懂,也還不曾瞭解到電影真正魅力的年齡,這是幼年的我最初被電影這種形式直接捕獲所留下的一些深刻印象。
我的另一部分最早關於電影的記憶是在鎮上的錄像廳。錄像廳在趕集或者過古會的時候是我們當地年輕人的必選娛樂場所。錄像廳門口放置有一個巨大的音箱。裏面放錄像,錄像裏的聲音就傳到街面上,於是整條街上都充斥香港武打片裏激烈打鬥的聲音,路過的人聽到緊張的劇情就會被吸引進去觀看。
當時比我大幾歲的表哥帶着我和表弟去看錄像。錄像廳裏面黑乎乎一片,擺了幾排椅子。沒有銀幕,只有桌子上擺着的一台電視機。我仍然清晰記得幼年的我心裏那種忐忑不安,感覺周圍吞雲吐霧,因為劇情緊張激烈,而發出咒罵聲的人們都是像影視劇裏面所塑造的那種壞人。所以從始至終我一動不敢動。緊緊盯着電視,不敢左顧右盼。有一次看到電視畫面血紅一片,漫天風沙,有一個怪物手裏舉起一面寶鏡。我記住了鏡子中毛臉雷公嘴頭戴金色祥雲箍的一張臉。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部電影叫大話西遊。
二十歲之前的我,生活在貧窮落後物資匱乏的農村,像任何一個出生在八十年代的農村孩子,我們的精神生活也十分有限。沒有圖書館,沒有影院,沒有網吧也不能上網,甚至有線電視也是很久以後才開始出現。僅僅依賴於校門口良莠不齊的租書店,還有街面上錄像廳裏的香港武打片,所以我看到城市同齡人在新概念作文出現以後在小説裏描寫那些精神生活優越的場景,感覺到我們之間橫亙着一條深長的溝壑,充滿遺憾。
不過因為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這段沒有機會自由選擇精神生活的煎熬的歲月終究還是結束了。離開我生活了二十年的村莊那個時候真正讓我有一種逃出昇天的感覺。
二十一二歲的時候,我念大三。當時在聽音樂的MP3流行過以後,流行起來了一種可以播放視頻的MP4。一台小小的播放器,如今我還有收藏在自己的箱子裏面。或許它已經不再具有實用的價值,但是隻要拿出來看一眼,就仍然會想起裏面封藏的那一段歲月。
那個時候中午去圖書館的電子閲覽室上網下載電影,但是下好了還不能直接看,需要先用一個轉換軟件把下好的電影再轉換成別的格式才能播放。而在轉換的過程中又會因為花費時間更長,或者有別的突發情況,以至於下載好的電影不能正常播放。就是這樣因為過程太複雜繁瑣,所以終於經過一番周折存進去的電影幾乎都捨不得立刻刪除,要看完一遍再看一遍,直到連看幾遍以後才開始下載新的影片。霸王別姬,還有鞏俐演得活着,陽光燦爛的日子等一些經典老片便都是在那個時候看的。想起當時手心捧着一台巴掌大小的播放器,宿舍熄燈以後還能看自己之前只聽到過名字但從未接觸過的電影,雖然如今獲取資源非常便捷,那種幸福的感覺卻好像並沒有從前那麼深刻了。
臨近大學畢業,經常會在晚上通宵去網吧上網,不打遊戲,看電影一看一個晚上。蘇州河就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看到的。也是因為蘇州河,開始知道有個電影導演叫婁燁。晃動的光影,昏黃的色調,還有波瀾不驚卻飽含滄桑的畫外音,把一個人內心的流離失所一覽無餘地展現在觀影人的面前。那樣個性化的敍述方式在我最初接觸他的時候就毫無疑問被徹底擊中。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意識到,電影也如同文學一樣,不同導演有不同的表達方式和風格。開始真正感受到區別於文學敍事的電影語言。陸續想辦法找到某個導演,或某個演員的作品集,看不同導演間思考事件的切入角度有何不同,同樣一種類型的故事不同的演員是如何去演繹的。我想那正是我內心開始真正學會欣賞電影作為藝術品的萌芽階段。
畢業後開始北京生活的那一年,我在傳媒大學附近租了一個不到十平米的小隔斷間,屋子裏除了牀和一個小書架再就沒有空間放置別的東西。關於那個屋子,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夏天來臨的時候因為屋子裏沒有空調,暴熱難耐。但讓我興奮的是,脱離了校園生活終於可以不再住在擁擠的宿舍八人間。下班以後有了充足獨處的時間和空間。當時西街正好有一家碟店,我成了那裏的常客。很多下載不到的片子都可以在那裏找到。如果找不到年輕的店主會幫忙記錄,下次再去的時候那些碟片就基本都在貨架上了。
有很多電影雖然如今已經不記得內容具體是什麼,但仍然記得觀看那部影片的時候,是一個黃昏,或者一個凌晨,甚至當時一絲光線從窗簾透進來照射在電腦屏幕上,照在一幀電影畫面,某個觸動我的時刻。有獨自看的電影,也有兩個人一起看的電影。這個時候,電影對我的意義彷彿是一個特別的存儲記憶的容器,它幫我標記,帶上刻度。就像是一種記憶中的味道。多年以後回頭再看,那清晰的劃痕還能把我帶回到當時的情境之中,回想起在北京最初的那段日子。
寫到這裏的時候,我想起我剛剛註冊豆瓣開始標記書影音,一位友鄰看了我的標記發豆郵提醒我審美太過平庸。將近十年的時光恍然一夢倏忽間划過去了。友鄰早已註銷消失,只是持續標註看過的書影音這個習慣被我像寫日記一樣保留了下來。
曾經羨慕別人看完一部電影可以頭頭是道用專業的眼光去分析品評,也買過相關的專業電影書籍嘗試過學習,可是那種書我卻終究沒有耐心看下去。一直喜歡電影,卻始終不懂什麼電影技法,什麼長鏡頭,所謂的蒙太奇。而我如今竟然也甘願做一個電影外面的人,並享受這種跟電影似親密也疏離的關係。
遇到一部好看的電影,對我來説感覺就像誤入一座花園。慕名而去可能往往讓人有所失望,不期而遇的東西卻時常給人意外驚喜。花園熱鬧至極,不過也是自己一個人的感受。如果沒有屬於自己的內心審美和歷史建設,那不過是旁人的感受,我們不能因別人的描述真正有所感觸。因此我不結伴,只有一個人默默感受。
看過真正好的電影,也看過看完沒有任何觸動的電影。不過電影的好壞在我看來因人而異。好電影有多種多樣的標準,可以確定的一點是,那絕對不是權威人士口中的標準。不是榜單可以簡單分類的。長鏡頭有多驚豔,台詞和攝影有多詩意。一羣人蔘與評價議論顯得乏味而無趣。它和閲讀文學作品一樣。觀看的時候其實演繹的是自己的故事。
我傾向於識別並享受審視個人靈魂的作品。對鬨鬧一場,笑過了就完事的作品也總是無感。所謂的電影人生,短短的兩個小時,經過藝術家的加工,一段人生變成了濃縮,喜怒哀樂,盡在其中了。不由得讓我想起不久前看的崑曲邯鄲夢。
紀錄片戈達爾與特呂弗裏有句話我記得是這樣的。影評人有兩種。第一種,對他們來説,電影不是宗教,只是一種愉快的消遣。還有一種知識精英,這種人自認為處於交戰狀態,無論贊美還是咒罵,他們的影評充滿激情,他們在電影院養成評斷電影道德和美學標準的習慣。他們永遠在與第一種影評人對抗。
對我來説,對一部作品的態度或許首先最好應該是欣賞而不是評論,就像一本書一樣,我不覺得書評家的存在有意義。只不過是評論家的自我欣賞。懂的人不需要看評論導讀,不懂的人看了也不會起作用。
任何藝術品的欣賞都可以走中道。不是消遣的態度,也不是極端地去解剖。隨着相關經驗及閲歷的增長,欣賞的能力不會始終停留在一個階段,而是開始有更多層面的思考。消遣帶來的滿足不會持久,和解剖一樣,那會消損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電影的美感和價值。
多年以後,我想我會仍然熱愛電影。電影不是我的宗教,我也無意去解剖一部電影。我享受做一個電影門外人的自由。電影是從花園裏探出門外的一枝桃花,也像是我熟睡中一個不期而遇的夢境,我正好路過,便停下來駐足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