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救過兩個試圖輕生的人。其實也説不清到底算不算我救的,總之他們一直叫我救命恩人就是了。
大概是我十六歲的時候吧,媽媽的一個朋友想在我家給她女兒一家賃一間房子,被我媽媽堅決拒絕了。他們家的情況我們是大概瞭解的,一對年輕的夫妻帶着個五歲的男孩,我管夫妻倆叫大哥哥大姐姐。大姐姐那時候是個年輕的俏媳婦兒,還不到三十歲,在一家星級酒店洗盤子。而大哥哥,一個典型的山東大漢,看起來孔武有力的樣子,已經待業很多年了,一直在家帶孩子。
我媽媽憑直覺斷定這一家人會很麻煩,何況太熟的朋友住在一起,本來就很多不便。但是架不住多年老友的幾次上門懇求,還是讓他們搬了進來。
媽媽的預感是正確的,南邊客房裏每晚每晚都傳來刻意壓低的爭吵聲,偶爾還有孩子尖鋭的哭聲。到後來他們吵架也不再揹着人了,每晚吵一會,爭不出個結果來就洗洗睡了。我經常在清晨出門上學的時候碰到腫着一雙眼睛去上班的大姐姐,她都是半低着頭,勉強衝我笑笑。
那年快中秋的時候吧,他們爆發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大爭吵,一直從晚上九點吵到十二點多,其他房客都無奈地出來圍觀,看着他們把房間裏能砸掉的東西都砸了個遍。好像是因為不值一提的一件小事。中秋是酒店最忙的時候,大姐姐的單位無論如何不給假,經理放話説這天要是不在,那以後也不要來了。而大哥哥覺得自己靠在丈母孃家門下,又很久沒回自己家了,一定要大姐姐跟他一起回家過中秋,想挽回一點面子。
第二天我媽媽去敲他們的門,嚴正警告小兩口要好好過日子,不可以再吵架了,如果再摔摔打打就只好逐客了。大姐姐沒在,大哥哥滿臉堆笑唯唯諾諾地滿口答應,看起來似乎已經沒事了。
但是接着大哥哥來找我借紙筆,很奇怪地跟我笑了笑説,妹妹你以後會有出息的,別跟你哥似的。借完紙筆沒多久,大哥哥就領着五歲的兒子出去了,房門都沒鎖。我媽媽覺得不對勁,示意我進去看看他寫了什麼。
是一封絕筆書。當我在大姐姐孃家門口找到大哥哥的時候,他正拿着一小瓶農藥要往自己嘴裏倒,而他五歲的兒子在一邊沒心沒肺地啃着一塊椰蓉麪包,完全不知道自己父親在做什麼。看見我來了,他突然哭了出來,抽噎着跟我説:妹妹你快離開這,你別管我了,我活着太沒意思了。
我也不敢激他,一邊慢慢靠近,一邊試圖找點話題轉移下他注意力。他只是滿臉淚水地不住抽噎,突然手一揚,就要喝下去,我趕緊上去搶奪藥瓶子。可以想見,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和一個三十多歲的李逵撕扯起來會是什麼樣子,我完全佔不了上風,還被潑的滿手都是敵敵畏。
眼看就要被他喝進去了,我開始想象他待會渾身抽搐滿地打滾的樣子,把自己嚇哭了,扯着嗓子喊起來:快來人啊!來人幫忙啊!
隔壁人家大門開了下,一箇中年男人探頭往這邊看了一眼,一見是此情此景,大鐵門咣噹一聲又關上了,再也沒打開過。幸好這個時候大哥哥的老丈人騎着自行車出現在巷子口,愣了一下就扔下自行車衝上來三下兩下把瓶子裏的農藥潑灑乾淨,然後利落脆生地一耳光把他打到一邊去了。
其實也就是那麼一時衝動吧,很快清醒過來的大哥哥跟趕回來的大姐姐一起收拾東西搬走了。
後來他們一家專程回來感謝過我,自述經過那次事件之後大徹大悟,決定珍惜生命,好好過日子。兩口子合夥開了個油條作坊,給附近的酒店和農家樂供應早餐,生意居然異常火爆,有的時候一天都得僱十來個幫工,日收入偶爾過萬。“幸好沒死成”,大哥哥這樣説。
還有一個是朋友的朋友,叫老何,也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山東大漢,真人我是沒有見過,看照片魁梧高大,長得有點像不留髭鬚的魯智深。產生交集是因為他有一個超級可愛的女兒,古靈精怪,才兩歲,天天在空間曬來曬去,都成了圈裏的小紅人,大家共同的小侄女。
某次在拉薩給朋友們寫明信片,想起這個小姑娘,就聯繫了下老何,給小姑娘也寫了一張。就此算私下有了來往,也就是偶爾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聊小何姑娘而已。
有天跟朋友壓馬路呢,突然接到老何的電話,莫名其妙地跟我説一些有的沒的,神智迷茫的樣子。老何一直有抑鬱症,我當時感覺不對,大喝一聲:老何!你沒事吧!
老何也是突然情緒崩潰哭了起來,跟我訴説自己被抑鬱症折磨的多麼痛苦,不想再忍下去。我那時完全沒有安慰人的經驗,只好反覆跟他講小何姑娘的天真可愛,描述小何姑娘將來會如何長大,如何變成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還講自己的家庭這些年因為父親角色的缺失有多不容易,試圖讓他打消不好的念頭。
我還記得那天石家莊的温度快逼近三十度,我在太陽底下口乾舌燥説了一個多小時,那邊的老何終於漸漸平靜下來,説謝謝你,我會為了女兒振作起來的。掛了電話還是覺得不放心,聯繫了下跟他在一個地方的朋友,讓他過去看一眼。
大概半個多小時後吧,那位朋友打電話過來,説到老何家的時候老何已經吃了大量安眠藥,昏迷過去,剛剛送到醫院搶救,也通知了他的家人,大概是沒事了。我當時氣的特別想衝到老何面前狠狠給他兩耳光,想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拖起來啐他一臉。
曾經有個發小,也是男孩子,大我三歲,文靜儒雅,很是懂禮貌有規矩的一個人,每年過年我們幾個人都會聚在一起打撲克,嗑瓜子。有年暑假在家午睡呢,我媽回家來把我叫醒,跟我説小劉不在了。我還沒從睡夢中清醒過來呢,迷迷瞪瞪地問,哪個小劉?
聽説是因為處了三年的女朋友堅決地跟他分了手。在外地打工的小劉默默回到家裏,吃了劉媽媽做的晚飯,睡了一覺,等第二天劉媽媽上班之後,自己在家喝了農藥。我始終沒有敢到他家裏去看一眼,聽我媽媽説,劉媽媽癱倒在地上,揪着胸口哈哧哈哧地大口喘着氣,眼淚都流不出來。
劉媽媽是親眼看着自己的獨子生命一點點流逝掉的。小劉喝完農藥後沒多久就後悔了,第一個電話是打給自己媽媽求助的。趕回家的劉媽媽就那麼跪在地上抱着小劉等救護車的到來,沒等到救護車,小劉就閉上了眼,那年小劉才二十歲。
大哥哥家似乎過得越來越紅火了,老何也天天在空間繼續樂呵呵地曬女兒。我不知道他們在每次看到新鮮事物的時候,看着自己家人笑臉的時候,在生活的空隙裏喘口氣感到還不錯的時候,會不會慶幸自己當年沒被死亡拉扯到那個世界裏去。
而第一次真正直面死亡時,我才六歲。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明媚到有些不真實的夏天的早晨,我跟姐姐從睡夢中醒來時,發現父母都不在。好吧,這種情況也常見,於是我們按自己的心意給自己穿好衣服,姐姐是一條短袖暗紅色的絲絨裙子,而我是白紗襯衫配粉白格子吊帶裙。現在想起來,好像都有點過分莊重。
等我們自己洗漱完到了學校,才發覺情況有點不對勁,一路上都是好奇窺探的目光,卻沒有小夥伴跑過來打招呼。這時一個冒失的男孩子衝到我面前大聲問:嘿!聽説你爸死了,是嗎?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繞開回自己座位坐下,心裏也是一團疑問:是嗎?在姥爺接我們回去的路上,這個事實便得到了確認。後來的整個過程,我都始終面無表情,奇怪的是,作為一個六歲的孩子,我迅速地就理解了死亡是什麼意思。
當時看着躺在地上已經穿好壽衣的父親,臉色青白,一貫貼在腦門上的劉海全都發怒似的向上豎起,眼睛緊閉,看起來又熟悉又陌生。再看看倒在地上已經哭背過氣去的媽媽,我心裏居然冷冷地在想:哭有什麼用。
我那時完全理解發生了什麼,心裏知道爸爸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但是並沒有多悲傷,只是微微對未來的生活感到有些迷茫,可能作為一個孩子,悲傷這種情緒還不曾在腦海裏建檔。
那年我父親三十四歲,後來再看到三十四歲的男人,總是忍不住想,若我父親活着,會是這個樣子嗎?這麼年輕,幾乎還像個大孩子一樣。我長成他希望的樣子了嗎?他會不會在自己五十歲的時候因為他的兩個女兒而感到驕傲。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目睹了奶奶的死亡過程。那天下午放學,就發現家裏多了個陌生的姐姐,説我的親生奶奶已經處在彌留之際了,唯一閉不上眼的一件事,是想見見我。
於是第二天一早我就被這個堂姐領着坐上了長途汽車,生平第一次在沒有媽媽和姐姐的陪伴下出遠門。轉了兩趟車,到醫院的時候都已經中午了,我被領到病牀前。噪雜的醫院裏人來人往,病牀上躺着一個臉色蠟黃的乾枯老太太,身上插滿管子,眼睛眯着看不出來是睡是醒。我望着牆上裝着水的氧氣過濾瓶不合時宜地發起呆來。
然後就看見病牀前的姑姑俯下身去聽了一會,抬頭跟我説,你奶奶問你吃不吃西瓜,讓我們拿櫃子裏西瓜給你吃。我趕忙説不吃不吃,我不渴。
這時病牀前另一個男人説,中午了,你這一路也得累了,帶你出去吃點東西吧。我們還沒走出病房門,奶奶就去了。
我其實很詫異她死前唯一的心願居然是見見我,畢竟在我的記憶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個奶奶,我們其實對彼此是而言是陌生人。大概她認為是自己造成了我們家的悲劇,覺得對我心懷愧疚吧,人之將死,最放不下的是自己對不起過的人。
第二年我的另一個奶奶也去世了。這個奶奶性格倔強,非常要強,在那個最艱苦的時代獨力撫養了七個孩子,老了也是個節儉勤快的人,做什麼事情都很有自己的主張。她去世前已經纏綿病榻半年了,對一個受哮喘等很多疾病折磨了多年的老人,我們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最後的那一段時間她堅持不肯在醫院待着,只好把她帶回自己家,每日請醫生上門開藥。彌留的那幾天很受了些罪,內臟都出了問題,她疼得忍不住輕聲呻吟,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有天看她實在難受,繼父請醫生給她打杜冷丁。一直神志不清的她突然清醒了一樣,抬手捋了捋自己的頭髮,衝我繼父笑了。我沒辦法很好形容那個笑裏包含的意義,大概有慈愛,有感激,有理解,有輕鬆,還有很多很多別的東西。
打完針她就沉沉睡去了,面目不再猙獰,很平靜的樣子。等她睜開眼睛看到我們時,非常驚詫,問:我為什麼還活着?
原來她以為那一針是那種藥,她在內心深處希望自己的小兒子能做出決定,讓自己體面有尊嚴地離開。
這個奶奶又拖了幾天才離世,多經歷了幾天難以形容的痛苦,我始終記得她之前的那個微笑。
不記得在哪裏看到説,死亡是一件無需着急的小事,我時常想起這句話。我猜很多人在覺得難熬的時候,或者被踩到了人生的谷底,怎麼掙扎也站不起來的時候,會腦海裏一閃而過這件小事。但其實它應該遠沒有這麼簡單,死亡是一件又神秘又沉重的事情,遠比生要艱難,不值得過早去探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