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雞飛狗跳記

  一

  國美的雞叫居委會抓走的那天,她的寶貝孫子正巧住院了。國美回來,手裏抓着尼龍袋,隱隱露出一隻保温瓶。還沒走到小區門口,就有人喊了,國美,小雞不好養啦,衞生大檢查啦。

  那人並不講國美的雞已經充公了,只是給了她一個暗示。語氣裏多有些幸災樂禍的感情。雞糞,這感情約莫是由路邊一塊一塊黏上人腳底板的雞糞所引發的,也可能是自家不敢養雞而眼紅的。

  總之此話一出,國美就曉得不大好了。但她到底忍住了心裏的焦急,只是步子上稍微加快了些,保温瓶在袋子裏晃來晃去。路上又有人喊,國美,慢點走,當心雞湯潑出來。

  國美直奔自家樓下的小草皮,那地上原本種滿了葱啊,香菜啊,辣椒啊,國美仗着自家住一樓,就把外面的地皮統統佔領了。她特意種得稀疏,一棵一棵隔得老遠,為的是不讓樓上其他人家再有發揮的餘地。這下好了,居委會把地剷平了,誰也別想發揮了。好在這並非第一次,國美扛得住。種了鏟,鏟了種,春風吹又生,容易得很。好像家裏面藏着黑户口的,到人口普查那會先掐死幾個,等過了風頭再生過似的,並不吃虧。

  國美沒心情管這塊地,要緊的是那五隻雞。從小雞仔養到半大,約莫有三個月了。今朝剛嚐到放養雞的好,可不能浪費了餘下的。她嘴巴里咕咕咕地吆喝,胳膊揮起來,擺出灑米的手勢,卻不見哪一隻朝她走來。地上空蕩蕩的,居委會那幾鏟子下去,倒翻出好幾條蚯蚓,大概是在國美的眼皮子底下憋久了,正拼命扭動着。角落裏,剩菜葉和雞糞還在。大馬路上的雞糞印子卻不見了,清早殺的雞血也沒了,地上乾淨得不像話。

  鄰居不響,彼此間營造出一切正常的氛圍。國美也不響,她回樓把東西一放,隔手衝出來,往大門口的值班亭殺過去了。一路喊:

  不得了了!居委會偷雞了!

  二

  國美這一叫好像把時間給叫住了,路上的電瓶車和行人立刻停住,水果攤上的人也停下了摸來摸去的手。國美就是專程叫給他們聽的,圍觀羣眾越多,她吵起來越有底氣。這一叫,大家都準備好看戰爭片了。

  叫啥叫!迎面走來幾個和國美年紀相仿的女人,打扮也差不多,只是她們的衣服看上去再明豔一點,頭髮燙得再卷一點。國美的頭,過年燙完了不管,就變得像她那幾只雞的屁股一樣,亂蓬蓬的黃毛,一撮一撮朝四面八方湧去。

  你這個雞,講過多少趟了,小區裏不好養,不好養,早點晚點要出事體。居中的燙頭幹部開口了。

  我養幾隻雞同誰搭界了!夜裏狗叫個不停,狗屎亂拉,你們不管,倒有空管我幾隻雞了!國美繞着值班亭兜來兜去,半根雞毛也沒找到,她急了。

  狗是狗,當然要管,你這個雞,也要管!燙頭也動氣了。衞生大檢查一到,國美的雞就不是國美的雞了,是居委會的眼中釘,是全小區的毒瘤。到時候,國美的雞在路邊隨便一屙,叫領導撞見了,眉頭一皺,這屎等於直接屙在燙頭的臉上。

  雙方吵了半天,國美眼看硬不過,就講,你還我雞,我殺了放冰箱裏去。

  商量再三,燙頭同意了。但有言在先,這雞絕不能活過下禮拜。因為檢查是突擊的,指不定哪天就來了。

  國美講,好好好,我沈國美保證,只要有領導在,就沒我的雞,有我的雞在……

  就不可以再有你的雞!燙頭幹部打斷她。

  燙頭的意思很明確了,一定要杜絕國美的雞和視察領導以任何形式進行會晤。

  三

  國美跟着燙頭走進居委會。只見健身房的乒乓桌底下死死圍住幾塊宣傳板報,上面寫着通知,幾號到幾號,早七點到晚七點間禁止遛狗。挪開,裏面黑壓壓地關着五隻雞,一地雞屎,羽毛零星。國美像是找回了失散多年的親兒子,一頭鑽進去,嚇得兒子們四下亂躥,集體撞到了桌頂。國美不會趕雞,綁好繩子,一手一隻,來回三趟總算都拎回去了。

  回去了,國美就不管了,照例放養在樓下。人家問她,她講,急啥,明朝再弄。

  到明朝,幾隻雞仍在樓下走來走去。前一天受了驚嚇,不敢亂跑,睡一覺忘記了,又大搖大擺去隔壁幾棟散步了。附近的人就講,國美,你這個樣子不行啊,小區評比要扣分了。

  國美翻了個白眼。她有數,誰吃飽了空會關心衞生評比,純是因為他們的自留地統統被剷除了,而她國美的雞倒還好端端養着,人們見到了,心裏就不平衡了。

  扣啥分。國美直起喉嚨,又尖又響,甩過去一串連珠炮。不扣分麼,比來的獎金喏,全歸人家,你一分沒有,得了榮譽紅旗喏,也不插到你屋裏廂。倒是雞麼,實打實吃在我小孫子肚皮裏,長成緊實肉頭。這種年份,放養雞到哪裏去買!真是戇。

  又有人抱怨雞糞,國美放話,怪我做啥!我又沒賴衞生費。要罵就罵居委會,清潔工作沒做到位。這麼多錢,白出的啊!國美罵起來像丟炸藥包一樣,嚇得人家不敢再響。

  罵完,國美弓着背往雞食盆裏倒剩菜。頭上的燙髮,外面一截黃,長出來的白,越看越像雞屁股上的毛了。幾個見不入眼的婦女就暗地裏給她起綽號。她們講,這個雞屁股,頂難弄,全小區都弄不過伊。

  第三天,雞屁股的雞還在。第四天,還在。第五天,雞沒了。人們總以為是國美處理掉了,轉眼卻發現她正滿小區找她的雞。咕咕咕咕,找了好幾圈,一隻都沒找回來。

  國美氣煞了。她講,一隻沒了,興許是狗叼走的,全沒了,肯定是叫居委會又捉去了!

  燙頭幹部一口否認。她講,啥意思,我還給你,你自家看不住,還有面孔來問我討。小區隱患沒了,燙頭心裏大鬆一口氣,講話都鎮定多了。

  這趟國美吃了啞巴虧。回去的路上,她邊走邊罵,肯定是伊做的好事體,還死不承認!鄰居並不幫腔,國美的雞終於當了自留地的陪葬品,這下大家扯平了。

  四

  沒過幾天,有人在小黑的紙板箱裏發現了一隻雞。叫國美來看,她一口咬定,就是我的。

  小黑是怪腳刀家的狗。不過國美找上門去的時候,怪腳刀並不承認。他講,我老早不養這隻狗了。

  從前怪腳刀養過兩隻小狗,黑毛的,都叫小黑。小區裏的人起綽號,一隻叫怪腳刀,另一隻叫刀腳怪。實際上他們並不能分清誰是誰,連怪腳刀自己也分不清楚。直到有一天,其中一隻穿馬路的時候,叫汽車撞死了。從此小區裏就只剩一隻小黑了。怪腳刀為了討吉利,認定撞死的那隻叫刀腳怪。刀腳怪渾身是血,被人扔在垃圾桶上面,第二天,捉垃圾的人就把它捉走了。

  一隻死了,另一隻也沒人要了。怪腳刀的孫女不喜歡了,怪腳刀就不要了。他買了新的狗,品種高級一點,放在家裏養。小黑就住在樓下,放一個紙板箱,墊幾塊破布頭,叫它自己睡,自己玩。叫它自己去討飯吃。

  小黑就討起了百家飯。小區裏很多人把剩菜放在垃圾桶旁邊,附近的流浪狗過來吃,小黑也去搶一點。野狗就是這樣,有一頓吃一頓,沒的吃,就餓着。小黑搶不過,瘦得像非洲難民,身手卻溜得嚇人。它跑起來,好像一匹馬在奔跑,它站着,也像是一匹馬站着,脖頸頎長,腳杆筆挺,毛色油亮。徐爺爺説,小黑是投錯胎了。

  徐爺爺是喜歡它的。其實徐爺爺喜歡所有的野貓和野狗。來討飯,都給一口,來喝水,都倒滿盆。徐爺爺自家的狗叫來福,已經很老了,老得走不動,吃不下了。來福不吃的,小黑就走過來吃掉。小黑就是這樣長大了。

  小黑和野狗混久了,愈發顯出野狗的脾性來,不講規矩,不懂道理。夜裏人們睡了,它瘋叫着抓貓,踢酒瓶子,爬車庫門。白天見到腳踏車、電瓶車,它窮追不捨,劃壞車架子。可是餵過食的人,小黑是不兇的,還送人家出門。單單兇陌生人,陌生車,連警車也不放過,無法無天了。於是多少個投訴電話打到居委會去。找上門,怪腳刀卻説,他早就不管了,誰要處理,自己去抓。居委會能捉雞,卻捉不住跑起來像馬一樣快的小黑。於是上一次,居委會索性叫來了城管,圍追堵截一下午,總算抓住,關進了城外的動物收容所。

  沒過三天,人們嚇了一跳,怪腳刀家樓下的紙板箱裏,怎麼又睡了一隻小黑狗。再一看,那不就是闖禍鬼小黑嗎。這麼遠的路,它竟單槍匹馬走回來了。人們一邊怨,心裏也暗暗覺得厲害。打電話去,那邊説,大概是籠子太疏,狗太瘦,稍微鑽一下,就逃出來了。徐爺爺講,老馬識途,小黑到底是匹好馬呀。

  千辛萬苦跟一隻狗鬥智鬥勇,城管不情願再來了。人們無奈,只好任由小黑繼續住下來。好在它識相了不少,路上人多,它避得遠遠的。大檢查到了,它被趕到小區外面,到飯點了再回。也有人説,小黑並沒走遠,它只是藏好了,躲在草叢裏,下水管道里,不讓你看見罷了。唯獨那夜裏捉貓的惡習,怎麼也改不掉。睡夢中若聽到叮鈴桄榔的聲響,就曉得小黑又在和貓打架了。第二天,總有人的門上,車上,多了幾道抽象的劃痕。

  “赤你孃的怪腳狗!”倒黴的人站在太陽底下,一邊罵狗,一邊罵人。

  五

  這次小黑劃壞的是全小區都惹不起的國美的雞,還得了。國美找上門,要怪腳刀賠錢。可怪腳刀也不是吃素的。燙頭和國美吵,是幹部打不過兵,到了怪腳刀這裏,國美就要退伍了。

  怪腳刀講,這狗你要抓就抓,要打就打,我沒話講。要賠,我就賠不到了。撂下這兩句,拔腿去麻將館了。

  國美氣得要死。五隻放養雞啊,多少錢不算,多少心血啊,每天餵了吃的喂喝的。頂要緊的是,為了養這幾隻雞,國美受了小區裏多少人的眼色。想養雞不敢養的,眼紅。覺得膩腥的,翻白眼。這下好了,叫一隻沒人要的狗咬死了,上哪論理去,誰會來幫腔。居委會得罪過了,臉皮盡撕,怎麼好轉身再去。

  想來想去,國美還是轉身了。舔着臉一訴苦,沒想到燙頭的態度竟也發生了鉅變。燙頭講,國美啊,照道理,你們兩家的事,我是不應該管的。但是憑良心講,這隻狗實在不作興,上趟手軟放過,這趟不好讓伊再好過了。伊好過,大家就不好過了,你講是嘛。

  燙頭這番話如此正氣凜然,哪裏像是對付一隻狗,好像要對付一個黑社會,一個老流氓似的。國美聽下來,心裏就有數了。國美找燙頭,燙頭也正好藉此作由頭,把小區裏這個隱患解決掉,這樣一來,衞生大檢查就萬無一失了。

  兩個人各取所需,氣氛便和順起來。國美一口一個阿姐感謝着,燙頭推不掉,當場打電話過去,叫城管再來捉一次。

  六

  城管抓狗,和狗在夜裏抓貓是一副場面。説穿了,就是一個逃,一個追,不能正面交鋒。一交鋒,弱方就完蛋了。

  當天下午,城管的執法車就進來了。車門一開,跳下來兩個男人,套着制服馬夾。又跳下來兩個男人,一身便服,舉着大網兜罩。據説是動物收容所那邊派來支援的,在鄉下抓過好多狼狗,老辣得很。

  燙頭講,磚塊要嗎。棒頭要嗎。叫城管批評了一通,啥意思,當我們是路上打狗賣肉的啊。燙頭吃癟,不響。國美跟燙頭站在一排,彷彿也有了點幹部派頭,她想趁機跟城管反映狗吃雞的事體,叫燙頭甩了個眼色,縮回去了。

  有人跑去跟怪腳刀講,打狗的又來啦。怪腳刀摸進一張牌,丟出一隻白皮,搖頭講,白弄,捉不牢的。我們小黑別的不行,打游擊這點本事我有數。

  天氣很好,人們的被子枕頭都曬到白場上來了,陽台上也掛出了很多個腦袋。他們等着看,城管的面子,燙頭的面子,還有國美的啞巴虧,今朝收不收得回。

  小黑吃過了,它躺在來福的地盤上打瞌睡。來福和徐爺爺也打瞌睡。太陽照過來,城管的影子越來越近。一個網兜甩過去,套牢半身,小黑卻忽然躥出去了。不曉得是假寐還是反應快,那動靜把徐爺爺都嚇醒了。

  突擊失敗,只好打響拉鋸戰了。小黑一跑,把四下埋伏的男人都炸出來了,緊追其後。可是小黑多麼溜啊。它在小區裏呆了快一年,這地盤太熟了,熟到閉着眼都能開路。它往草堆裏一鑽,朝車庫裏一轉,倏忽就不見了。有人發現樹下撒尿的黑影,猛撲過去,一把抓住腿。只聽後面老頭大叫,眼睛戳瞎了啊,誰的狗不看看清!才曉得是認錯了。過一會兒,像變戲法似的,小黑又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人們從陽台上望下去,只見一個黑點在地上躥來躥去。它躥進敬老院,又逃向社區衞生院,長長的走廊上,小黑麻利地跑着,快得要飛起來了。

  男人們牢牢跟住,可是打游擊太難了。白場上的被子,小黑從底下穿過去,人卻要繞一圈。小黑鑽進矮牆洞,人鑽不過,就守在出口等。一抬頭,小黑又從麻將館的樓梯口出來了。這一路,四個男人加幾個紅臂章義工,叫一隻狗耍得團團轉,踩壞了多少原本是自留地的草皮。太陽這麼大,他們跑得棉毛衫都濕了,停下來喘氣,喝水。陽台上的人看乏了眼,紛紛關上了窗門。

  男人們走出去,發現小黑就躲在門口的三輪車底下,轉頭看來看去。他們跳上車,乾脆一路開過去,小黑吃了一驚,逃向小區外面。上了大馬路,汽車就好追了。小黑腿腳再快,快不過汽車輪子。可是追得住,卻怎麼也抓不着,幾次兜到一隻腳,都叫它蹭掉了。城管急了,抄起一塊大磚頭丟過去,悶悶的一聲,砸中了小黑的頭。它慢下來了,轉了個彎,跌入橋下的廢棄工地。

  那是一個城市的黑洞。人們散步,走到這一段,吃完的瓜子果皮都往下扔。起大風了,手沒抓牢,扇子就吹落去。一眼望去,雜草密密的,高高的,深不見底。什麼東西落下去,就再也找不回了。

  七

  衞生大檢查過去好幾天,小區裏的狗總算行動自由了。一個個興奮得像出獄了似的,草叢裏,樹底下,拉屎撒尿,東倒西歪。狗一多,就要打架,幾隻小狗沒命地逃。仔細一看,追過來的不是怪腳刀家的闖禍狗!?人們驚呆了,這小黑,到底有幾條命,竟然又活着回來了。

  小黑回來的時候,它的紙板箱早叫人丟掉了。小黑在小區裏轉來轉去,見狗就追,見人就叫,找不到自己的窩,顯得驚慌極了。

  幾天過去,人們都看得出,小黑和從前不大一樣了。有時像死屍一樣躺在馬路上,車來了也不走,有時忽然神經錯亂,對着空氣叫個不停。叫不動了,又躺下來。怪腳刀的話,它不聽了,徐爺爺的話也不聽了。給他餵過飯的,它都不認了。連一起混的野狗也翻臉了,見面就打架,抓得頭破血流,跑起來一瘸一拐。

  有人説,小黑大概是傻掉了,叫磚頭把腦子敲壞了。也有人説,上次逃得太累,受驚嚇了,一時回不過神。

  可是白天裝死屍的力氣,都留到夜裏去發作了。從前那些壞毛病,小黑犯得更兇了。它一叫,野狗也跟着叫,吵得人難以睡覺。到早上,小黑睡在馬路當中,睡在人家樓梯口,人們想踢它,又不敢上前,它身上的傷口太多了,流着血,禿着毛,頭上不腫,反而扁下去了一塊,配上瘦如枯柴的身形,看上去可怕極了,不像一隻狗,倒像一個鬼了。人們只好悄悄繞過去。

  這下小黑真的成了小區裏的黑社會了。

  人們等繞過去了,才敢罵,畜生,真是碰上畜生。這樣叫下去,夜裏不要睡覺了!

  徐爺爺卻講,人苦,狗也苦,一式一樣的。人苦麼,還能講兩句,狗苦又講不出話,就只好叫叫。不叫,伊就要死了。讓伊去叫叫吧。

  可是徐爺爺的話誰來聽呢。旁邊的老頭老太耳朵都不好。沒老的呢,在他們眼裏,徐爺爺和來福,不過是一大一小兩個老不死。講不了幾句,都要去死的。

  八

  國美見小黑最怕,也最恨。小黑看上她家樓下的草皮了,成天來睡。

  風頭一過,國美準備重新養雞,就在樓下放了一個水果箱。早上一看,小黑竟然睡在裏面。國美氣得要死。但她曉得,瘋狗惹不得。想來想去,紙板箱糟蹋了就算了,把箱子挪遠,讓它睡到別地去。可是到了晚上,小黑又把紙板箱叼回來,睡到國美樓下。小黑這麼一安家,國美的雞養不成了,新的自留地也開闢不了了。

  國美講,要死了,怪腳狗專門同我作對。鄰居聽到,一聲不響。

  那天晚上,國美的老公下夜班回來,小黑正在路上挺屍。國美的老公按喇叭,小黑不動,再按,還是不動。他停下電瓶車,一腳把小黑踢到路邊,繼續朝前開了。黑漆漆的夜裏,小黑哀嚎了一聲,隨即躥出來,追着他飛奔。那是小黑一生中最後一次像馬一樣奔跑了,它跑得那麼快,跟得那麼緊,一聲接着一聲,要把地都叫裂了,要把五臟六腑都叫出來了。國美老公怎麼也甩不掉,氣急了,朝着肚子又是一腳,小黑飛出去了,砰的一聲,摔在馬路中間,動靜很大。小黑沒有再叫,興許是痛得叫不動了,它顫了幾下,又顫了幾下,就再也沒有起來了。

  那天夜裏,小區裏從來沒有這樣安靜過,一隻野貓也沒有。小黑用完了它最後一條命。

  國美的老公後來講,真真是滑稽,這麼厲害的狗,關進去,自家逃得回來,橋上掉落去,還能爬出來,怎麼一腳下去,反倒死掉了呢。

  人家就講,估計磚頭砸壞掉啦,不大靈光啦。你看伊回來的樣子,戇掉了。做出來的事體,等於是尋死。這樣的狗,早點晚點要死的。

  第二天,徐爺爺起來,他把小黑放到綠色的垃圾桶上面。小黑的身體很平,像一個疊好的黑色塑料袋。它的耳朵耷拉下來,是平的,它的眼睛沒睜開,也是平的。它餓了很久,連肚子也是平的,捉垃圾的人走過來,隨手一擼,把塑料袋和垃圾一道捉走了。

  九

  衞生評比的結果出來了,紅旗拿到了。小區門口的遛狗告示轉眼換成了喜訊。

  燙頭幹部説,謝謝大家配合,紅旗裏有每一位居民的功勞。

  國美在旁邊嘀咕,有功勞麼,倒也借我掛幾天呀。意思是,你燙頭的紅旗,要不是我虧掉五隻雞,會拿得到嗎。

  可是問起來,人們並不曉得領導是什麼時候來視察的。一個人來,還是幾個人來。燙頭也不知道。在樓下曬太陽的老人每天都有,誰也沒見到哪天有長得像領導的人走過來呀。

  怪腳刀笑嘻嘻地插嘴,難不成是半夜裏過來的?老實講,蹲在誰屋裏廂了?人們聽了這話,笑得好起勁,幾個女人拍着手,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地上又開始髒起來了。原來就算沒有雞糞,地上也可以髒成這樣。養狗的人不撿狗屎了。他們講,都是肥料呀,爛在地裏,草長得快。又講,誰踩到誰走大運,好事體呀。吃不完的剩菜剩飯,人們還是倒在垃圾桶旁邊,給狗吃,給貓吃。貓狗不吃,隔夜就出蒼蠅了。

  野狗到了夜裏還是叫,野狗和野貓打架,不知是什麼道理,總也是改不了的。

  國美的自留地又開始種起來,養雞也在計劃中了。她講,現在不能養,小苗都叫雞踩爛了,等種好了,我再搭個棚養。誰知自家的雞不踩,別人家的狗才不管,衝過來就是一頓亂糟蹋。國美叉着腰大罵,誰家的畜生啊,死人不長眼啊。周遭沒人回應,狗撒泡尿,甩甩屁股走了。

  那一天早晨,國美下樓,自留地被踩得一塌糊塗。國美氣煞了,一串電光炮罵出去,哪個赤佬屋裏廂養的赤佬狗!

  一轉頭,卻發現不遠處站了八隻雞,有公的,有母的,毛色鮮豔,看起來精神極了。

  國美尖叫了一聲,啊喲,不得了了!

  她衝回樓上,對小孫子喊,寶寶,寶寶,你看誰回來啦!

  國美帶着孫子下樓的時候,熟悉的雞糞味已經飄到半空了。那隻最大的公雞尾巴一開,豔極了。國美臉上笑出了一層一層褶子,她講,寶寶,寶寶,快看這隻雞屁股漂亮嗎!

  小孫子卻被突如其來的公雞嚇得大哭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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