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海
1
砰!……大巴像被子彈擊中。
我猛地睜開眼睛。車身左右顛簸,開始減速。座位下傳來有規律的振動。我往左邊看去,一片黑暗,頭頂有橙色光圈。車窗玻璃上有層極細密的水珠,用手指劃一下,很冰。
我心裏一緊。本來就是晚班的飛機,十點才降落,現在看來十二點前到不了家了。明天又是很多的催促,催這個户的,催那個户的,電話催的,sametime催的,讓老闆來催的。户頭開好了,這麼着急,請問是要打在你賬上麼?
“爆胎了。” 有人在議論。幸好這次沒有托運行李。不過……我看了看那鼓脹得像炸藥包似的隨身行李。車慢慢停了下來,司機拿着電筒打開門下了車。周圍開始騷動。
的確是爆胎了。大家紛紛站了起來,罵罵咧咧排隊下車。我背起死沉的包,等在最後一個。 我把手機從羽絨服的裏層拿出來摁亮。11點06分。電量不足的橘色標誌危險地閃爍。點開短信,看到三小時前給風聲發的微信還在首條:“起飛了:)。” 沒有回覆。也許還在忙着中新能源上市的總結工作吧。這是他入職以來做的第一個IPO。我腦中浮現出他在羅伊德銀行中環大樓28層辦公室裏忙碌的樣子。
“如果在高速公路上拋錨後車停在了應急車道上,那麼裏面的人一定要下來。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後面會開上來什麼東西。”我腦中閃過在一段在社交網絡上熱傳的交通警示帖。而現在,這輛載了約有50來人的機場大巴正是這樣靜靜地停在浦東機場高速上某段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應急車道上。因為天冷,車上還有些人沒下來。
我抓緊書包帶子,穿過人羣走到車尾,司機在忙着放置三角形的警示立牌。這會兒車子少,但速度極快,經過時會發出“咻”的一聲。我跺着腳,從書包裏拿出帽子和圍巾,裹住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又把羽絨服外套的拉鍊全部拉好。尚存在體表的海洋的潮氣,讓我感到愈發的濕冷。這身裝備倒也算派上用場了。真是傻瓜,居然帶這麼厚的羽絨服去香港。
這個聖誕節是我從羅伊德銀行轉崗至德華證券之後第一次回港。半年前,在羅伊德這家老牌美國投資銀行的亞太總部工作剛滿一年的我,突然被調往其在中國內地開設的合資券商-德華證券。由於內地目前不允許證券公司由外資控股,所以像羅伊德、高盛這樣的等國際金融機構只能通過設立合資券商的方式來部分參與境內的資本市場業務。然而,來了之後我並沒有被安排到與之前職能對應的投資銀行債券承銷部門,而是被直接分到了總部營業部的櫃枱。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幫助機構類的非個人客户,開立可用於證券投資交易的賬户。簡單點説,就是開户。
“太冷了,個麼上車好了。” 有個人唸叨着從我身邊經過。我仍站在車尾,那兩塊小小的警示牌在黑暗裏顯得很單薄。此刻温度大概已經到了零下,我雖然身上穿得多,但腳上只穿着板鞋,現在簡直像是光腳踩在地上,又凍又硬。據説司機已經聯繫了機場總站,他們派了輛車過來接。環顧周圍,除了司機在車頭那兒抽煙,其他人都陸續躲回了車上。
我又從羽絨服內層的口袋掏出手機。一絲寒氣趁機鑽了進去。11點30分。電量2%。想給風聲打個電話,卻怕一按通話鍵手機馬上罷工。
下午站在中環廣場裏等着風聲下來送我時,我想起了我們飛來香港參加羅伊德銀行終面時的那個早晨。那天,站在銀行的入口,面對着一座座從地面直升入玻璃鋼天花板吊頂的超長扶手電梯,風聲小聲地問我,覺不覺得這就像命運給我們發的邀請卡——踏上,就可以跨越階層。“從小康跨越到中產嗎?” 我揶揄他。不過我們都清楚,這傢伙直衝雲霄。
然而剛被錄取一年,我就被髮配邊疆。由於是外資背景,位於上海的德華證券現在連證券經營牌照都還沒有拿齊,只能從事證券經紀、證券保薦與承銷等傳統投行業務,與羅伊德作為資產規模世界排名第二的超大型跨國銀行的地位相比其實十分尷尬。這種落差,大概就像在扶手梯上摔倒然後一直滾到廣場上的遊客面前那樣令人羞愧吧。接下來呢?除了頭也不抬地儘快離開,還有什麼別的選擇?
想到這裏我的心縮了一下。眼前又浮現出中午風聲和她有説有笑地從電梯上下來的樣子。有塊光從花壇上被反射到天花板,這光直直地穿透了站在電梯上的他倆。
“So I’ll see you later.” 一句純正而低沉的美音,女生瀟灑地甩了甩長長的波浪形頭髮,朝遠處走了。我一直對留着長長波浪形頭髮的女人保持警覺。我懷疑她們時刻刻準備施展蠱惑人心的伎倆。
Sybel,我最不想碰到的人就是她。我的前任老闆,整個羅伊德最年輕的資深副總裁,投資銀行部最炙手可熱的紅人。半年前,突然接到轉崗通知的我去她辦公室瞭解情況,卻看見風聲和她抱在了一起。
“喂,車上來等了啦”。 司機朝我招了招手,哈出幾口熱氣。我朝他擺擺手。
然後我發現頭頂路燈映出的黑暗裏飛起了密密麻麻的白點。
下雪了。風割着我的臉。有什麼東西輕輕地粘住了我的睫毛。
臨行前,風聲陪我到離銀行大樓不遠的IFC大樓裏搭乘機場快軌。他熟稔地買了張車票,塞到我手裏,又抬手看了看錶:“嗯,六點多的飛機,這個時候過去差不多正好。” 淚水早已辣得我睜不開眼睛。
“別這樣,再堅持堅持。” 風聲輕輕地把我拉進懷裏,他的聲音很温柔。對誰都這麼温柔。
“還要堅持多久啊?”
“8月份籤的CEPA10不是説了嗎?港資金融機構可在內地設全牌照券商,到時候業務多起來,這邊重視起來,兩邊的交流會更頻繁。”
“所以呢?”
“説不定可以交流回來呀。”
“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啊。……”
風聲的臉在我眼裏糊成一團。我隱約可以看見他那兩條濃濃的劍眉,還有細長的眼睛。我聞着他胸口淡淡的愛馬仕大地的味道。
這樣下去一定會感冒吧……這樣想着,我又開始原地跺起腳來。雪越下越大,雪花卻越來越輕,在風中亂飛。車外只剩下我一人。沒有救援車輛的跡象。再堅持堅持。不管怎樣,絕不能就那樣在坐在車上,等待命運可能的一記重擊。
2
2014年的這個新年據説創了十年來全國同期氣温最高記錄。上海更是罕見地出現了十五度以上的晴好天氣。元旦過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太陽依舊極好,我從地鐵口出來,發現今天的東方明珠塔長得和小販叫賣的畫片一模一樣,大,白,襯得天藍,聚光處還有一片金色。空氣微幹,綠化的葉子上還沒有落上灰塵,玻璃大門一片金光閃閃。雖然國金商場通道可以直接通向辦公大樓,但這樣的好天氣裏我會從地鐵口直接出來,走上一截,呼吸一口真實的空氣。
每個從擁擠的2號線開始的早晨,都是從被人羣帶到陸家嘴6號出站口開始的。身邊蠕動的人們陸續更迭着顏色,上電梯時還魚龍混雜,像海洋館裏的熱帶魚一般刷地拐個彎之後,所有人忽地都穿深色衣服了。再拐入國金通道,又刷地添上了交響輝映的名牌手袋。人們邁着統一的步伐疾行,時不時發生局部小小衝撞的樣子,和中環非常相似。
今天走過大樓玻璃幕牆轉角的時候我心裏一空。我想到風聲。我想要發一條微信給他,但卻不知他何時會回,是否會回,回的是不是淡而乏味或教我不知如何再回的話。微信像小石頭。一點一滴。精衞填海。最近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一直爭吵不斷,陡生怨氣,鬧彆扭。
為什麼相愛的人要離開彼此,去到幾個不知所謂的地方,做些不知所謂的活計呢? 打開電腦屏幕,一條條的成交大單顯示出來,一個個的電話響起。 看來現在我還是太閒了,過去習慣在羅伊德大樓28層不假思索地把全部時間獻祭給工作的我,可是從來不會考慮這種問題的。
市場狀況不佳,新年前東京尼基指數跌兩個百分點,港股指數上漲,羅伊德亞太債券團隊又做成中石油美元債承銷的大單。時不時有人打電話進來問帳户開的情況如何。直線經理站起來跟我一板一眼地説着些什麼,突然世界安靜了,她今天沒有化妝,嘴一張一合,大大的眼睛好似因為缺氧要掉下來,像一隻被磁懸浮了的魚。
明日高揚,我心倉惶。臨近中午,我感到辦公室裏的寂寞在腳下升騰。眼看着沉默了一上午的手機,我腦中的發問機失靈了,像沒電了的磁帶機在嘶嘶作響。我已經開始聽不清它的問題。“我活着是為了什麼?” “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起先我還覺得好笑,之後便繳械投降了。在回着郵件的飛快敲擊鍵盤的手指突然僵硬,我眼眶一熱。今天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啊,為什麼突然覺得堅持不下去了呢?
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我馬上拿起來。是厲俊。
“中午有空麼?一起吃飯?”
吃飯?當然有空。
“那我十二點在國金門口等你。”
只要是能跟個活生生的人一起做個什麼事情都好。中午就應該消失不見,不然會被認為不受歡迎,沒有lunch mate。最好是在藍蛙喝一杯shot再回來,帶着似有若無的酒氣,讓同事對你的社交生活浮想聯翩。趴在桌上午睡是大忌。
厲俊是中新能源財務部門的一名經辦,據我所知一直常駐香港工作。我、他和風聲因為他們公司的上市及境外債工作而熟識。他與我們年紀相仿,比風聲大兩歲,比我大四歲。他來上海乾什麼?看我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