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銀川之前做了功課,有一處黃河的古渡口是要去的。到了賓館便向前台要了張寧夏遊覽圖,上面標註的地名卻是“黃沙古渡”。編輯的本能讓我懷疑那是黃河古渡之誤,畢竟用黃沙修飾渡口有些不搭,而且“河”與“沙”偏旁相同,錄入錯誤也是可能的。在看過文字介紹後,方知此名不錯,的的確確就叫黃沙古渡。
磧口古渡遠眺
黃沙古渡
驅車來到古渡的入口,大門是一座仿古式敵樓,從這裏到渡口遺址要坐擺渡車,在高低曲折的小路上顛簸十幾分鍾,兩旁荊棘叢生,沙丘連綿,當年行人趕路過河的辛苦可見一斑。
古渡是一道百餘米長的河灘,沿途交錯建有與渡口相關的小屋、土圍、木柵欄等,這當然是複製的“古蹟”。還好,與渡口的氛圍大體吻合,沒有讓人太過掃興。開闊的河牀上錯落豎着一些石樁石礅,有些斑駁像被風雨侵蝕過的舊物,有些則明顯是新做的,這應該是當年碼頭系船纜用的。渡口正面灘塗赫然建有一座古樸的木製轅門,面向黃河的門兩邊是一對鎮河獸,背面向黃沙的則為一對石獅,威嚴各異。古時候渡口是否真有這樣的設置,已無從考證,就當下而言,這大概是古渡最具標誌性的建築了。河灘上的一切佈局都是一種象徵,只為烘托氣氛,使它看上去更像一個旅遊景點。而這裏真正屬於“原生態”遺存的,其實只有河邊殘留的由石塊堆積的一段河堤,在經年與河水的搏擊中顯得有些支離破碎,然而它卻像一個亙古而具魔力的符號,瞬間便把你帶入了歷史的情境。
黃沙古渡自古就是寧夏的水運要衝和軍事重鎮。公元前33年,昭君出塞時就是由此過河,從此告別了中原故土,踏上以黃沙為伴的和親之路。西夏時期,這裏因緊鄰國都興慶府(今銀川)而成為舉足輕重的交通咽喉,舊稱橫城渡,後因橫城北面有地名“黃沙嘴”,到明代便改稱“黃沙古渡”。寧夏在明朝屬防衞“九邊”之一,朱元璋第十六子慶靖王朱旃鎮守於此,或許震撼於渡口的幽古雄渾,曾寫下了一首著名詩篇《黃沙古渡》:“黃沙漠漠浩無垠,古渡年來客問津。萬里邊夷朝帝闕,一方冠蓋接鹹秦。風生灘渚波光渺,雨打汀洲草色新。西望河源無際遠,濁流滾滾自崑崙。”描述了雨後渡口遼闊滄桑的景象。公元1678年,蒙古準噶爾部首領噶爾丹在沙俄縱容下發動叛亂,清康熙帝三次御駕親征,噶爾丹部潰不成軍,但仍負隅頑抗拒絕歸降。1697年3月,康熙第三次征討噶爾丹,左都御史于成龍在寧夏調運軍糧,古渡上帆檣林立、駢舟如織,往來穿梭的船隻發揮了重要作用。出征時康熙從陸路來寧夏,戰事結束就是從黃沙古渡乘樓船水路返回。途中康熙突發感慨,也曾作《橫城堡渡黃河》七絕一首:“歷盡邊山再渡河,沙平岸闊水無波,蕩蕩南去勞疏築,唯此分渠利賴多。”除抒發胸懷外,對這裏的自然情狀做了凝練概括。今天,渡口邊建的康熙戎裝騎馬塑像,就是紀念康熙駕臨此地以及那次重要的戰事。
渡口的所有景物元素,意在堆積、強化有關古渡的意義和價值,然而當你面對飽經風霜的河堤去作懷古幽思時,這一切卻都顯得多餘。康熙帝描述的“沙平岸闊水無波”,放眼看去竟真如此。這裏的黃河水道並不寬闊,寬闊的是河岸和灘塗,河水流勢黃稠滯重,緩緩向前,恰如朱旃形容的“濁流”,這是大河在流經黃土和泥沙地域所產生的自然衍變,之後,這件黃色的衣衫將一直伴隨它日月兼程,直至融入大海。只不過康熙形容的河水為“無波”,而朱旃則為“滾滾”,這或許是不同時節所得到的不同感受,我看到的確是和康熙相同。地圖上標註黃河的曲線有粗細區別,銀川段的線條較為纖細,這顯然是根據水域的實際情況而定的,眼前的河道就印證了這一點。黃河在這裏流向東北,之後,它將在內蒙古的巴彥淖爾轉向正東,到托克托則掉頭向南折返,成為陝西和山西兩省的界河,而在那段流程的重要節點上,我曾經也與它有過一次近距離的接觸。
準備花街巡遊的磧口居民
磧口
2017年春節剛過,我受邀去山西呂梁參加地方民協舉辦的“柳林盤子節”,期間曾到過磧口古鎮。這也是呂梁山區在黃河邊上的一個古渡口——一個在特殊地理條件下被黃水推移而來的近代傳奇。
以磧口為座標,這一段的黃河下游水流開始兇險,以致造就出壺口瀑布的驚濤跌宕。為避險隘,上游下來的船隻,往往在磧口停泊,改轉旱路。在明清至民國年間,西北各省的大批物資源源不斷由河運而來,到磧口上岸由馱隊陸路運送到太原、京津及漢口等地;回程時則把當地的物資經磧口再改水路運到西北各地。憑藉着這一樞紐功能,磧口一躍成為我國北方著名的商貨重鎮,鼎盛時期這裏商賈雲集、食貨昌隆,各類配套的店肆有300多家,享有“九曲黃河第一鎮”的美譽。現鎮內尚有數量眾多且保存完好的明清建築,如貨棧、票號、當鋪以及民居、院落等。古鎮依地形而建,今天看上去依然古色古香。沿河是商業區,店鋪鱗次櫛比,檐下的磚雕、木雕、石刻古樸精緻,涉足其間彷彿穿越了時空隧道,惟恍惟惚,有着很強的帶入感。
古渡的河灘並不開闊,岸邊有一些廢棄的木船,並豎有路牌指示着周邊區域的方向。磧口的地標性建築不在碼頭,而是卧虎山上的黑龍廟,面向黃河篤定而顯赫地屹立在山坡之上。當年水中行駛的船家遠遠望見,便知目的地到了,開始做煙榻、老酒、小菜及熱炕銷魂的遐想,迎來風清月朗的心安了。
那一年的盤子節是和正月十五元宵節一起鬧的,鎮裏院落的大門都掛上了紅燈籠,縱橫錯落的街巷中不時穿梭着準備彩妝遊街的紅男綠女,他們身背鑼鼓,嬉笑雀躍,與古渡關津那些象徵衰老文明的落寞的石碾、磨盤、轆轤井形成了鮮明對照。
黃河將黃土高原劈為兩半,磧口對岸是陝西的吳堡。山陝雖分屬兩省,但北部黃河沿岸卻有着一脈相承的風土人情。河西的剪紙信天游對應河東的布老虎鬧盤子,彷彿構成一個同根同源的民俗生態圈,使渡口兩岸彌散着濃郁的西北色彩和塬上風情。
站在磧口的老碼頭,當年口岸的喧囂已消散在歷史的灰燼中,遠處隱隱傳來的鑼鼓聲反而使水面顯得異常寂靜。雖然春節已過,但冬季的寒意尚濃,開闊的河道上漂浮着一層層、一片片的冰凌,如同簇簇蓮花御水而行,削減着大河的色彩,使它呈現出黃土高原罕見的清峻。水流也在白色冰體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快速,彷彿正急切地趕向壺口,去釋放它疏狂不羈的另一種性格。
花園口
在我的經歷中,真正見證黃河的偉岸,是在河南的花園口。那是去鄭州參加《百花園》雜誌舉辦的一次筆會。也許是為了讓大家加深對雜誌的印象,會議組織我們遊覽了鄭州以北的景區花園口。
黃河流經河南地段,已經進入平緩舒展的中原大地,水面頓覺寬廣開闊,袒露出它應有的放達格局。那天天色漸晚,水面輕霧迷漫。站在花園口河灘一眼望去,空靈浩渺,水天一色,遠處有一橋飛架,霞縷與孤鶩齊飛,完全呈現出中國母親河的胸懷,令人不禁心意肅然。花園口古稱桃花浦,相傳舊時這裏遍地桃花,絢爛異常。明朝時期,禮部尚書許贊在這裏建了一座私家花園,種植四季花卉,終年盛開不謝,遠近百姓紛紛前往觀賞。後來黃河水改道侵蝕南岸,滔滔洪水把美麗的花園吞沒,從此這裏就成了黃河南岸的一個渡口,人稱花園口。
正因為這裏的河水水量充沛、激流湍湧,歷史上發生過一件驚天駭地的事件。1938年6月,抗戰形勢急迫。侵華日軍沿平漢、津浦兩路南下,5月徐州失守,日軍沿隴海線西進,鄭州告急。為阻止日軍,蔣介石決定在花園口炸開黃河大堤,使黃河人為改道成為屏障。決堤後的河水迅速下瀉,像一匹脱繮的野馬,浩浩蕩蕩使豫南成為一片汪洋。日軍雖然暫時被洪水阻隔,但整個黃泛區長達400餘里的豫、皖、蘇3省、44個縣30多萬平方公里區域被洪水湮沒,數十萬人失去了生命。當時的《豫省災況紀實》對這一事件有着詳實記載,其情景令人觸目驚心,花園口因此聞名全國。如今的花園口除了一塊紀念碑外,已找不到與歷史相關的任何遺蹟。一個美麗的名字,卻揹負着兩個淒涼、悲愴的故事,全因為黃河的兩次改道,一次是自然的,另一次則是人為,而本應附麗於它的那個美好過往,已被埋在河灘厚厚的泥土之下,成為了一個久遠而飄忽的童話。
我曾多次蒞臨黃河,除這裏提到的三處,還有壺口瀑布、東營入海口等,但唯一一次泛舟黃河,是在花園口。當時坐的是機動木船,先是順流而下,之後逆流而上,江風中瀰漫着黃土的氣息,這或許是河水給我的一種心理暗示。期間,有一件事讓我至今難忘,行駛中我看見船尾的舵工拿了一隻碗,從黃黃的河水裏舀了一碗喝下去,不禁吃驚。問他這麼渾濁的水喝下去,不會拉肚子麼?他笑笑説不會,我問為什麼,他説這是活水,沒事,死水不行。這個回答簡單而自然,顯然已成為他的日常,我卻隱約感到微言大義,似有着更深奧的道理。究竟是什麼,一時又説不清。想了許久,抑或是流動活躍是生命的根基,而僵死靜止則預示着腐朽。是這樣嗎?言不盡意,姑且如此吧。叔本華説過:“表達真理的方式越簡單,真理的影響便越深刻。”
當年昭君出塞,在黃沙古渡望着滾滾而去的黃河水,心中不勝淒涼。她曾立志在西去的路上絕不回頭,可剛渡過黃河,便情不自禁回頭向着家鄉的方向長久凝望,淚水不覺滑過面頰。這種情愫,只有到了實地才能感同身受。隔河如隔天,古時候的渡口往往成為人們生命歷程的一種流轉,由地域差別形成的社會生態,在此岸到彼岸的一河之間,便物換星移,情景兩隔了。定格一段歲月回眸,黃河肌理上每一處地標,都鐫刻着中國歷史和人物命運斑駁的印痕,就像母親身上的胎記,並不因歲月的流逝而有絲毫改變。而那些如煙往事也並沒有真正消逝,只是藏在了時間和表象的後面,在我們的不斷追尋中,第次相傳,最終勾連起連綿不絕的黃河文化,使它奔騰不息的旅程豐饒博大、異彩紛呈,彰顯出人文意義的永恆價值。留給我們的,則是歲月揮之不去的萬千感慨和遙遠情思。
三處渡口,都與黃河相關,謹記。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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