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我在麻省劍橋,有一天給一位患上了抑鬱症的朋友發微信。他知道我在美國,忽然變得有些開心,我有點奇怪,卻也沒多想。過了幾天,我在哈佛廣場上的咖啡館門口收到他的微信,“以後凌晨三點睡不着的時候,至少能有個人説説話了”。當時陽光明媚,遊人如織。我站在熱烈陽光下,卻忽然覺得異常寒冷。有一部法國電影《潛水鐘》,你看過嗎?那種帶着沉重老舊的潛水頭罩,慢慢沉入污濁混沌的冷水中的感覺,侵襲而來;四周靜寂,只有自己鈍澀的呼吸聲,受驚的靈魂在麻木遲緩的身體內橫衝直撞。
凌晨三點,你還醒着嗎?
孤獨僵冷地躺在牀上,盯着外面的世界透過窗簾縫隙打在天花板上的零落光線,有些陰影在追逐,那是晚歸的人們駕着車駛過一盞盞路燈。你所在的城市,悶熱少雨,如果有些風聲雨聲,黑夜或許不會這麼漫長。
你知道嗎?剛巧就在昨天,我讀到一首很棒的詩。我讀給你聽吧,你一定會喜歡的,這是一首很有東方靈韻的詩,是那種很多老外讀不出感覺、但卻能讓頭髮灰白渾身上下寫滿成功精英的中年人瞬間嚎啕大哭的詩。
你問我正在思索着什麼
在這漫長的夜裏?
我只是傾聽
雨點重重
敲打窗户的聲音。
——和泉式部
很簡單很普通的場景吧,一個深夜,一個人,一場雨,一段思緒;我很喜歡。激烈而節制的情感,在粘稠的黑夜裏湧動翻滾,話到嘴邊卻對視無言。
這場雨已經下了有大半夜了。先是輕緩的觸碰,好像在初次見面的那個梅園裏,散落在地上的葉片。語詞,在生疏的兩個人之間跳躍,沉默填補在其中,七巧板一樣的拼接痕跡,在時間和回憶中不斷變換着模樣。幾陣風過後,雨點變得有些偏執,相同的地方重重的捅下去,像詞鋒尖厲的對話,像其他人刻意掩飾卻仍陰毒刻薄的眼光,像一根根釘在心上的竹刺,一絲絲僵死的心。往事是一座坍塌的沙丘,過去經歷過的事情早已乾枯,沒有任何生命力,可它們還在那裏,壘成時間的廢墟。如果有如果,我們會避開那些咯腳的小石子兒嗎?我們會不會對彼此更温柔寬容些,而不是在誤解的僵局中愚蠢地傷害對方?雨點重重,每一點都是悲劇的一個尾音。
什麼?
哦……
你問我正在思索着什麼
在這漫長的夜裏?
……
我該如何向你傾訴,才能不在傾訴中將自己溺死?才能不在傾訴中將你活埋?那些難以言説之物啊,我該如何開口,才能將此刻的真實從遮蔽中顯現?如果你此刻在我身邊,或許我能走近你,用我煙雨濛濛的眼睛告訴你,這一切竟是這麼艱難;可是你卻不在。在這漫長的夜裏,你問我,正在思索什麼?
我只是傾聽
如果人的心緒,不需要語言作為媒介,我們會不會都更開心一些?那些散落在水上的語詞,投下一片陰影,遮蔽未顯的東西,在陰影中搖擺着魚尾悠悠遊蕩。我只是傾聽,在這樣一個涼爽的深夜,傾聽那些魚尾邊兒打漩的水紋。
雨點重重
敲打窗户的聲音。
在這樣一個漫長的夜裏,我在思索什麼?自我的存在就像這一顆顆前仆後繼的雨點一樣,重重地,純淨無辜地就敲打在窗户上。我只是傾聽,自己命運的聲音。
因為讀到這首詩,我就查了查作者的生平,沒想到也是一位奇女子。我講給你聽吧,你一定也對她很好奇。維基百科的資料顯示,“和泉式部,生於978年,卒於1034年,日本平安時代中期和歌歌人,中古三十六歌仙、女房三十六歌仙。她與《枕草子》作者清少納言、《源氏物語》作者紫式部並稱平安時代的“王朝文學三才媛”。除了和歌外,也有代表作日記文學《和泉式部日記》傳世”。
公元十世紀末十一世紀初,這個時期的世界都在發生着什麼呢?在中國,正是風起雲湧改朝換代的時節,公元960年元月初三,宋太祖趙匡胤“陳橋兵變”,建立了北宋。在歐洲,曾經繁榮強大的帝國隨着帝王辭世而迅速分裂:公元814年,歐洲歷史上最著名的帝王之一查理曼與世長辭。在他生前,他的王國疆土僅僅限於高盧的一部分,在他死後,他的王國一分為三;查理曼功業蓋世,王中之王,但死後不過數年,帝國四分五裂,正如雪萊的詩句,“廢墟四周,唯餘黃沙莽莽,寂寞荒涼,伸展四方”。 在這些世界大事件對比之下,這個時期的日本還算是平和穩定。公元794年恆武天皇將首都遷到平安京(也就是現在的京都),從這個關鍵節點到12世紀末,將近四百多年的時期被稱為日本歷史上的平安時代。這是日本古代最後一個歷史時代,也被很多人認定為日本文學發展最高的一個時代,我們説起日本文化經常提到的《源氏物語》,就是這個時期的作品。
大事件的陰影之下,最撩動人心的或許還是其中的人和他們的情感。和泉式部引人注目的地方,既有她的詩歌才能,也有她傳奇的感情生活;文字和人,靈魂和情感,裹攪在一起,無法分開理解。
和泉式部出生於公元978年,父親是越前守大江雅緻,母親平氏,是越中守平保衡的女兒。和泉式部本姓大江氏,名字已不可考,“和泉式部”這一女房名是由她丈夫的官職“和泉守”和父親的官職“式部大丞”拼接得來。僅僅從姓名的來源就可以窺看到,當時日本女性的地位。一千多年前,世界大多數地方,女性仍然是附屬性的存在,沒有獨立的人格地位,甚至連基本的財產權都沒有。和泉式部最初是侍奉太皇太后昌子的女官,19歲的時候,嫁給了比她年長17歲的下級貴族橘道貞。橘道貞在公元999年出任和泉守,把和泉式部留在平安京獨守空房,自己則與其他女子共同生活。不久後,和泉式部與冷泉天王三皇子為尊親王陷入熱戀,緋聞傳遍平安京宮廷。因為和泉式部和皇子身份懸殊,再加上和泉式部當時仍是有婦之夫,這對戀人受到宮廷、社會和親人朋友多方指責阻撓;和泉式部的丈夫橘道貞與之離婚,父親大江雅緻也和她斷絕父女關係。但和泉式部顯然是個為了愛情奮不顧身的人,即便周圍的人都與她斷絕了關係,她仍然愛得熱烈高亢,無拘無束。用她自己的詩來描述,恰如其分:
“人の身も 戀にはかへつ 夏蟲の あらはに燃ゆと 見えぬばかちぞ
人以身 投入愛情 如同飛蛾 撲向火中 卻甘願不知”
然而人生的悲劇總是相似,當一個痴情的女人自以為找到生命中的靈魂伴侶的時候,命運裹挾着生死離別奔湧而來。這段傳奇愛情僅維持了一年,三皇子為尊親王急病早逝。
如果讓你想象一位公元十一世紀左右的年輕女人,縱然才情飛揚,但已被丈夫和父親棄絕,你能想象她的處境嗎?有多少個漫長的夜晚,她靜靜地躺在冰冷堅硬的牀上,聽雨點敲打窗户?可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和泉式部會在貧病交加中度過悽慘人生的時候,她卻在悼念為尊親王期間,結識了為尊親王的同母胞弟四皇子敦道親王,並在短短十個月後被敦道親王迎入親王宅內以王妃待遇安置。這段戀情持續了將近四年,1007年,敦道親王染疾去世。和泉式部再次失去一生摯愛,寫下了一百多首輓歌。其中最有名的一首抄錄如下,讀起來確實有平地驚雷的悽婉絕望感:
捨はてんと 思ふさへこそ 悲くけれ 君に馴れにし 我が身と思へば
本思已忘懷 徒留儂身 莫非君之遺物
怎麼樣?和泉式部的故事是不是很精彩?真是位傳奇的女子!想想這一千多年前人物,卻好像我們身邊的很多人一樣勇敢,愛得無拘無束,恍惚間覺得時空交錯中,藴涵在人身上的某些東西,定然亙古不變。你覺得怎麼樣?當你知道了和泉式部的人生故事,再來讀這首詩時,你會不會有新的感受呢?你知道我總是以稍微苛刻一些的眼光檢視女詩人的作品,遇到那些私生活被炒作得沸沸揚揚的女詩人總是愛偏着頭皺着眉讀她們的詩。可是,作品和作者本人又不可能分開理解:一首好詩通常都是濕淋淋的,像剛剛從作者的靈魂之池中拖出來一樣。所以讀詩也是極其私人的一件事情。作者自然要打開自己的靈魂,允許讀者試探着進入;而讀者同樣也得做好準備。讀了某人的詩,如果真的懂了,就像是和某人親密生活了一段時間一樣,燥熱天氣時身體淡淡的汗味,焦慮時抽煙透出的苦澀,睡着了仍然在微微抖動的腿……所有的細節都像指紋一樣留在詩裏,真實而瑣碎。
你會不會覺得自己好像死去了的敦道親王,躺在陰冷的墳墓裏,觀看着世間發生的一切?你好像倒掛的蝙蝠一樣,懸掛在濕潤的泥土中間。泥土屏蔽了世間所有的聲響,你的世界靜默如迷。你看着宮廷中按部就班的喪葬儀式,漫天飛揚的香灰,唸經超度的僧人們蠕蠕動着的嘴。或傷心或麻木的人們從你的視線中走出又走進,走進又走出,漸漸淡化成背景。你總是看着自己心愛的女人,她在黑暗中喃喃細語,長長的黑髮蜿蜒盤亙在牀邊,像水中的海藻一樣,隨風盪漾。你看到她的身體微微顫動,一道淡淡的淚痕連接着她彎曲的眼角和雲鬢。“我心愛的人兒吶,你在思索着什麼,在這漫長的夜裏?”
我只是傾聽
雨點重重
敲打窗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