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圖:張玉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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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高科技跟西方發達國家的代差,有時就像懸崖底下的人仰望山巔。要翻過去,怎麼上?只能填平它!一代人兩代人的工作就是填坑!我們要幹出世界最高水平的事,為國家把坑填上,把山堆起來,然後一起戳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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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華為,卻很少有人知道紫金山實驗室;世人皆知5G,卻很少有人知道背後的關鍵學術帶頭人尤肖虎和他正在進行的6G研究。
山巔執劍
尤肖虎在東南大學是個傳説,哪裏聽到高亢的哈哈笑聲,哪個教學樓門口堆的自行車多,肯定就是尤肖虎在那裏。
從1999年起歷任國家“863”計劃3G、4G、5G重大項目專家組組長、首席專家,尤肖虎領導研究的支撐4G和5G乃至未來6G長遠發展的基礎性技術,榮獲國家技術發明一等獎。
他研究的課題一般人聽不懂,他舉辦的學術會議卻院士、政府科技官員如林。但在輿論場,他如此神秘低調,隱身於這所同樣低調的“985”高校。
29歲當教授30歲出頭當博導,少年成名,60歲了還是教授,您的價值如何體現?
尤肖虎哈哈一笑:“到我們實驗室看一看,全世界的高校中沒有這樣的實驗室。”
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是:在整個通信行業的大國競爭中,集成電路、操作系統,中國是落後的,而在基站、網絡設備的建設上,中國是領先的。
“70%基站部署在中國,在一些領域我們被卡脖子,但在某些領域,西方人還覺得被我們卡了脖子呢!”身處大國科技博弈最前沿的尤肖虎,身上有掩不住的虎氣。
華為創始人任正非曾説,希望中國和美國的科技尖兵們最終要在喜馬拉雅山的山巔擁抱,因為只有喜馬拉雅山的雪水流下來,才能打井取水灌溉山下的莊稼。
但是,如果美國人不願意讓雪水流下來怎麼辦?
尤肖虎和他的團隊今天扮演的角色,在中美科技博弈的大格局中,就像是山巔執劍者。
年輕時,尤肖虎也是論文高手。他26歲發表論文的國際雜誌都是如今的教授們夢寐以求的。如今的他更多精力用在排兵佈陣,確定研究思路,既要把短板補上,又要抓住長板中的關鍵點,不給對手破綻。
身處科技角力最前沿,要想“戳破天”,他們必須要把研究和應用交叉起來,產生化學反應!
來找尤肖虎報課題的人很多,他定了3個標準:
其一,課題能在大國科技博弈中起作用;
其二,能開拓藍海,當下技術不能取代;
其三,課題的技術能夠讓當前的研究明顯上一個台階。
歸結到一點,就是“如果課題不能回答國家的需要,為什麼要做?”
簡單明瞭,直指人心。尤肖虎不僅要求自己一個課題300字要説清楚,更要求他的學生們必須5分鐘內打動他!關鍵就是要解釋清楚上面的3個標準。
“喊口號有什麼用?東大人的特點就是不來虛的重實戰!”
少年英雄
張川變了,變得不苟言笑。
4年前,他曾在朋友圈發了兩張圖引起了記者的注意:一張是老科學家王淦昌在1996年寫的書法“繼續努力,一定要超過美國”,一張是中國與美國在芯片領域的比較表格,很多個0%。
他評論:“差距還很大,我輩當自強!”
而現在的張川已經把才華橫溢、鋒芒外露的風格放棄了。因為東大人的特點是,低調,低調,再低調。
張川帶的學生從大學生到博士,畢業多數都能去華為這樣的頂尖企業,一工作就可能年薪百萬。
學生們有點怕他。張川給這個團隊設計了“逆向淘汰機制”。
舉個例子。張川到本科新生中開課,類似於“姜太公釣魚下了直鈎”,沒有餌。誰來報名都可以試。
00後孫玉泰就是大二時遞交的申請。之後,他就撞上了“四大考官”:最小18歲,最大的是當年24歲的直博生宋浩川。
考官們先給了孫玉泰3篇國外雜誌的英語論文,讓他選擇自己感興趣的一篇先學習再解讀。
面對如此枯燥的論文,第一關就讓很多人止步。
開玩笑,孫玉泰怎麼也是聊城一中考過來的信息奧賽省一等獎呢!
進入第二輪,他要展示自己對論文的理解:這篇跟過去的論文比,認識上有什麼新意,還有哪方面可以改進?
這樣,應試者又嚇走一半。
到了第三輪,拼的就不是智力而是體力了。
“張川老師每週工作70多個小時,我們如果只用50個小時做研究,可能待不下去。”宋浩川無論談吐、長相還是身高,都讓人眼前一亮,應該算那種“明明可以憑臉吃飯卻偏偏要拼實力的別人家孩子”。
他大一入校就是校級節目主持人,一晃也10年了。
打競賽、玩社團、考專業、談戀愛……東大學子的生活已經很忙了,可做科研仍然像磁石一樣吸引着這羣更優秀的人。
“沒投入就絕對不會有產出”。宋浩川説,兩個學期下來,你的意志、決心和耐力就試出來了。
很快,那些只是奔着紫金山實驗室虛名的人被淘汰了。
留下的是有共同價值觀的人。
“做科研很酷!”孫玉泰説,“很酷”的同音詞,就是“很苦”。
要跟上尤肖虎“戳破天”的研究,張川在國外學的是芯片電路的設計,尤老師給他定的目標是,如何把系統的設計和器件,與電路結合在一起形成交叉學科。同時,他還要將這羣不服輸的“小老虎”從頭教起帶上正道。
特別難的時候,張川會想起家鄉涪陵。那個偏僻小鎮,曾經聚集了名校學核物理的頂尖人才。
他常用816核工廠洞體的往事告誡學生。
“做無人區的事,就要有這個自信,留不下不要遺憾,留下來的都是金子!中國有很多‘夢之隊’,乒乓球、跳水,勝利是價值觀的勝利,不會因為明星退役了就不行了,後面有很多梯隊。”
張川明白,尤肖虎正在構築這個“移動通信國家隊”的尖兵梯隊,而自己,是承上啓下的力量之一。
剛剛過去的4月,神舟十三號載人飛船返回艙在東風着陸場預定區域安全着陸。由東南大學提供的毫米波芯片與超大規模集成相控陣技術,首次在航天員返回任務中提供地面通信保障。
看到這條新聞,沒有人會想到毫米波背後的科學家是誰。
趙滌燹的蒼蒼白髮在紫金山實驗室一眾十幾歲二十歲的年輕面孔中非常扎眼。他讀博時可是媒體紅人,被稱為“明日之星” “傳奇人物”。
從比利時魯汶大學引進的趙滌燹和畢業於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的張川,都是7年前進入尤肖虎團隊的主力研究員,分別生於1983年和1984年。
正是他們,帶着一羣少年大學生,在人們看不到的戰線上,跟對手拼刺刀。
在比利時,趙滌燹讀博的密卡思實驗室是世界頂級集成電路科研機構,長期致力於前沿芯片的研究。作為“完美學生”,沒人願意他回國,但趙滌燹博士畢業前對中國青年報記者高調地説,“報國需趁早!”
今天,他也打上了東大人低調的烙印,對媒體不再説話了。
尤肖虎告訴記者,趙滌燹研究的技術傳輸速度達到現有5G的10倍,而將來可能達到100倍,這給了未來6G技術更多的想象空間。
“既然走上了大國角力的主戰場,你們註定要為了國家吃苦受累了!”東南大學黨委書記左惟一次次這樣告誡這些天之驕子。
宋浩川投奔張川時發現,這個老師只比自己年長10歲。
23歲的博士生朱弘智來自大名鼎鼎的“神童學院”吳健雄學院。2018年,他已經在紫金山實驗室跟着尤肖虎攻5G難題了。
元宇宙概念對年輕人有着極大的感召,00後陶震宇大三時來的實驗室。 他的目標是,“把自然語言處理領域的知識遷移到通信領域,幹前無古人的事兒”。
自古英雄出少年,誰又比誰更少年?
尤肖虎16歲進東大(當時校名:南京工學院),29歲當教授,在實驗室裏玩遊戲還曾被老師罵。“但手腳快”,寫論文誰也寫不過他。
60歲,尤肖虎當教授的時間(31年)正式超過了他沒當教授的時間(29年)。
但“誰説站在光裏的才算英雄?”在他手上,中國的通信科技很多基礎算法和應用從2G成長到3G到5G、6G,一批批稚氣未脱的“小朋友”進來,經過5-10年的科研磨礪,再進入分佈於各處的“國家隊”,成為“戳破天”計劃的中堅力量。
要當主人
年輕時,尤肖虎也曾猶豫不決:留美專心做科研,還是回國“填坑”?
博士剛畢業的尤肖虎到美國開會,身邊人很多都不回國了。“填坑”這個詞,尤肖虎反覆提到:中國跟西方發達國家的代差,就像懸崖底下的人仰望山巔。壁立千仞,你要帶着一眾人翻過去。怎麼上?
“只能填平它!如果回來,一代人兩代人的工作就是填坑!”他説。
程時昕老師作為國家重點實驗室的老主任,給尤肖虎的班級做過講座。老教授提出了個人通信的概念,勸他,“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能打電話,應該是未來重要的方向,國際上也沒人重視,你回來加入國家重點實驗室一起幹吧。”
當時在美國還用傳呼機,路上打電話要開車到電話亭。程老師的理念點亮了他。
“我要替國家謀劃。”尤肖虎最後決定回國“填坑”——跟着程老師進入“863”項目。
愚公移山、精衞填海,在書上是很美好的詞。但幹起來,就要“舍”了自己才能“得”。
什麼都是最原始的,電路板自己畫,一個焊點一個焊點自己焊。中國起步的2G“就是一堆爛板子”。查個資料都要坐火車去北京,用老式打字機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出來,再剪刀漿糊粘起來。而且外界質疑聲不絕於耳,從2G質疑到4G。
他們説科研氛圍不好,他們説社會有太多不公,他們説付出沒有回報,他們説伯樂難尋……
當時中國知識界,“他們説”是一種主流聲音,一流人才有的人變了,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大富大貴了。
“他們説要順台階而上/而代價是低頭/那種孤勇……愛你孤身走暗巷/愛你不跪的模樣/愛你對峙過絕望/不肯哭一場/愛你破爛的衣裳/卻敢堵命運的槍。”
今天中小學流行歌曲《孤勇者》,彷彿是對那個時代迎難而上的尤肖虎們進行白描。
“我要當自己的主人,而不是給人打工。”他説,這是心底的信念。
正是那一堆跟 “酷炫”現代感完全搭不上邊的爛板子,竟然跟商業基站打通了電話,“原理掌握了”,手機內部的技術就能掌握和研發,和商業系統就能對通。
關鍵是,掌握了由簡而繁的這個過程,工業有信心,政府有信心,從上到下大家就都願意投入了。
第三代CDMA中國參加了國際標準的制定,又推向了大規模的運用。4G就跟國際水平拉齊了。到第五代,中國這方面對國際標準的貢獻是第一位的,在世界範圍提案超過三分之一,專利也超過三分之一。華為、中興,中國移動通信競爭力躋身國際第一方陣。
坑只要能填上,山就能堆起來。
尤肖虎向記者復現了這個填坑、堆土、壘山的過程,是在闡述一個科技由工業積累實現反超的原理——
科技研發也一樣,離市場越近,越容易見效;離市場遠的,風險大,隨時會動搖。最後,東看看西看看,就喪失了最好的時機。説到當下中國芯片難題的攻克,尤肖虎態度明確,要不斷給企業和政府信心,“不要怕簡陋、不要怕質疑,橫下一條心!”
“要替最好的企業謀劃”,從2G開始,華為不離不棄地跟東南大學移動通信國家重點實驗室綁定。“我的研究成果是國家最好的,哪個企業能接下來,我們就做最好的服務。”
尤肖虎認為,要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他的學生也許理論研究不如清華,工程實踐不如華為,可一旦在科研和工程實踐的全鏈條貫通了,“力爭結合得最好”,就是企業最需要的。
當然,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政府是國家。“我們高校與民企、央企結合得好,國家就會為你配備最好的資源,人才培養就有了水準,國家也相應地達到了更高的水準,營造了產學研的環境。這些要素缺一不可。”
在6G激烈的國際競爭中,我們還能保持優勢嗎?
尤肖虎告訴記者,依託5G先發優勢,練好內功,循序漸進,中國6G當然是領先的。
“中國有世界上最為龐大的移動通信人才隊伍,有最為完善的工程開發能力,以及政府強大的動員能力,只要我們找準其中的核心關鍵,用7-8年時間潛心攻關,中國6G必定能夠贏得未來。”
這就是大國雄心和中國科研人的志向。
“要做主人!”尤肖虎説,“就必須跟上國運,成為國運的一部分”。
突入無人區
“華為正在本行業逐步攻入無人區,處在無人領航,無既定規則,無人跟隨的困境。”任正非早在2016年就談到了中國通信科技面臨的問題。
誰能在無人區突圍破局?
5G甩開西方領跑者以後,尤肖虎發現思路全打開了:什麼是無人區?從衞星到深海,到人工智能,只要能讓系統性能提升十倍百倍,價格和功耗大幅度下降,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試。
對於6G的研究,雖然時感孤獨,但格局有了,思想打開了,年輕人就會產生無數創意。
“紫金山實驗室實行的是目標導向性和需求導向性研究,對於具有重大潛在研究價值的科研目標,我們能以實際的科研需求配置所需的資源,打破傳統科研體制條條框框的限制。”今年1月4日,紫金山實驗室創造出目前世界上公開報道的太赫茲實時無線通信的最高實時傳輸紀錄。該成果可與現有光纖網絡融合,實現6G超高速室內、室外廣覆蓋。
“你知道這個項目的牽頭人就是一個副教授嗎?”尤肖虎説,我們認準了光載太赫茲這個研究方向,不惜重金投入,3年下來,發現了很好的技術路徑,找到了最為便捷的解決方案。
紫金山實驗室對天才、神童的判斷標準與社會上截然不同。
在尤肖虎看來,30多歲當正教授好像很得意,但找不準定位或得不到機遇,幾個迭代下來,人就廢了。各國高校裏這樣的聰明人很多,有人想不到也做不到,有人能想到卻做不到。“在紫金山實驗室,這裏的科研氛圍是:你必須要想得到,這裏也能讓你做得到!”
作為一所有120年曆史的綜合性高校,怎麼培養更多“突入無人區的尖刀班”?
這是東南大學書記左惟這些年最費思量的問題。
“東南大學的前身是120年前救國圖存背景下建立起來的,是培養工程師的綜合性高校。”左書記給東大學生畫像:給他們一個圖紙,一個目標,讓他們完成任務,我們的學生肯定是最好的。
可是,像尤肖虎這樣能回答“錢學森之問”的戰略科學家,還是太少了。怎麼能培養出更多的尤肖虎呢?
左惟知道,中國培養科研人才經過了120年的輪迴,已經靠不了別人了。
宋浩川兩年前去國外學芯片設計,他發現,中國學生被關在核心器件庫之外。“有授權的學生學習做芯片,用台積電的庫,但給我的庫根本做不出芯片來。”
憋着一口氣,這位東大博士生選擇加盟華為。
有人説“東南大學”這個校名,就像是位於中國東南的三本院校,並不像其同根生的兄弟南京大學和台灣中央大學那麼聲名煊赫。也因此,學校的錄取分數線也不是中國最頂尖的。
正如被制裁的中國高科技企業,正如被拒絕於頂尖實驗室核心技術之外的宋浩川,東南大學也憋着一口氣。
“最終大學還是要靠兩個東西,一個你培養的人社會認同不認同;第二個你做出來的東西,社會認同不認同。”
左惟最終想明白了。“排行榜我看,我也不看,別想讓我按照大學排行榜的指標辦學!”
東南大學4年前就發起了全校大討論:“我們要怎樣培養人,才能增加東南大學對國家的貢獻度?”
師生們討論提煉出的結果,符合這所學校已經成為“思想鋼印”的低調務實風格:“服務國家重大戰略、服務產業重大需求、服務社會重大關切。”
也許不是分數最高的學生,不是全球最好的科技基礎,合作的也不一定是世界最牛的公司,但是,要幹出世界最高水平的事兒,為國家把坑填上,把山堆起來,然後一起戳破天!
這就是東大人的“填坑戰隊”和他們的“戳破天計劃”。
在東南大學老校區正門,中央大道盡頭,梧桐深處是標誌性建築“大禮堂”,禮堂前面是一個藍綠色的湧泉池。泉眼很小,但汩汩不息。
60歲對於一個戰略科學家,是已臻化境的最佳時期;120歲對於一所高校,也正青春。
那一張張年輕的臉,透着對未來的勃勃生氣。
在尤肖虎帶領下,很年輕就懂得報國要趁早的趙滌燹、張川和想着追求“酷酷學問”的宋浩川、朱弘智、陶震宇、孫玉泰,都斂住了天才的光芒,隱身在5G/6G的光環後面。
他們的名字無人知曉,而他們的功勳卻銘刻在中國科技崛起的奮進之路上。
越來越多像任正非這樣的中國高科技企業家,期待着攀上科技的珠穆朗瑪峯,和谷歌、亞馬遜、蘋果這些國際巨頭在山頂的“無人區”,煮酒論劍。
他們需要的正是這羣“孤勇者”。
“路遙知馬力,歷經兩個甲子滄桑的東南大學,站在了歷史的門檻上,肩負着為國家培養人才突入無人區的重要使命”,左惟書記説,“我們要一起跨過去”!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堵力 李潤文 李超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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