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詩歌裏也能讀出新意。在不同的年齡階段,對同一首詩歌的理解會出現很大的不同。曾經覺得難懂晦澀的情感突然理解了,曾經沒有看出來的用心也讀懂意味了。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劉禹錫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劉禹錫
此番回看,突然發現對《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這首詩有着持久而深刻的誤解,慚愧之餘找到了白樂天給劉禹錫寫的"贈"。贈詩是對劉禹錫處境的同情和寬慰,而"酬"的境界卻大不相同了。
《醉贈劉二十八使君》白居易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
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小時候背東西速度很快,卻是不求甚解,理解詩文經常靠想象。背課文時不喜歡《酬樂天》,認為這不是一首"好"詩,"好"詩應該是有感而發,不為外物所累,一定要是大筆一揮的創作,就像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一樣,要豪邁灑脱,要不拘一格。
可這首詩打從詩名裏就透露出唱酬的世俗感,毫無率性自由。
再看到"淒涼地""棄置身"這樣的表達,是否過分悽慘?接着"空"吟,如果有那麼沉重悲傷的遭遇為何要"空"呢?不該是實實在在的大悲大哀嗎?頸聯是千古名句,可是否和前兩聯情感差異太大了,前邊淒涼、棄置、懷舊、爛,到這裏竟如此昂揚積極?
更誇張的是,我完全理解錯了詩的情感,我以為是在表達他被赦免回京時喜悦的心情,雖備受摧殘,迴歸路上只能暮氣沉沉的躺在舟裏,但是他心情很好,看到外邊船逆向而馳彷彿千帆過盡,而自己這顆"病樹"也終將迎來樹枝茂密的春天。最後一句就是在他遇到白樂天時,得以表達他重得"精神"的喜悦。總體而言,這首詩就是擯棄之前遭遇,空吟表達不滿,重獲新生的激昂之作。
羞愧。
當年那個沒有任何人生經歷的中學生,很難理解超越自身生存經驗的存在。
不是所有的酬答社交就一定世俗虛偽,也有一種答贈是知己間的高山流水。生活不是隻有花好月圓,安謐趣味,也有陰晴圓缺,不盡如人意。試想兩個失意的人相逢,該有怎樣的對話呢?白居易為劉禹錫也為自己憤憤不平,一個人生命中多麼珍貴的一段歲月——"二十三年折太多"。
此時,酒館裏,回京人,酒正酣,仗言友,一系列條件催化之下,你會説什麼?説,是啊,二十三年太可惜!還是説,也罷,怎麼都是一生。還是説,雖然被貶多年但過的也挺開心……這幾種回答似乎都不能夠接得住白居易的一腔激憤。
劉禹錫聽聞白樂天的唱贈,在酒氣騰騰中娓娓道來,先接住白樂天之嘆,二十三年此身確已棄置在巴山楚水淒涼之地了,對事實的陳述而非誇張,沒有多餘的抱怨,哀思,不滿。
接着以向秀思舊賦,王質爛柯人的兩個典故表達生存之感,向秀的思舊賦是思念亡友,劉禹錫引證過來,思念自己已故的好友,隔着二十三年,再隔着生與死,便只能"空"吟賦了,何來實,唯有空。
這一"空"是對二十三年折太多的本質回應,內藴的情感只能在"空"吟中流淌,時光不在,人不在,空空如也。多年後迴歸,一切都變了模樣,典故里王質看完仙人下棋後,斧子爛掉,下山後已百年過去,世事變幻。
劉禹錫同樣有"爛柯"之感,"爛"的是斧子,"爛"的是説不清道不明的生命。劉禹錫不打算在個人的情緒中結束這一酬唱,他彷彿站起身來,有了"沉舟側畔千帆過"的闊達,和"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樂天。
沉舟是自比而非病坐在舟中,詩人在二十三年裏已經磨損成一艘沉舟,可還有很多舟輕快的穿行而過,這個世界還是在"積極"的航行。"病樹"是自比沒錯,可是"萬木春"不是長在自己這個老枝上的枝椏,而是一大片森林中。春雨既過,萬木逢生的盛景,縱然自己經歷蹉跎歲月,時光卻不會老去,世界仍然年輕。
這種豁達,凡人難有。
我們眼中的世界,往往是圍繞着自己的世界,花紅柳綠對好心情,落花殘垣便是傷情含恨。酒酣之際,一位被貶二十三年才華橫溢的先生,卻沒有憤世嫉俗,沒有壓抑與不滿。甚至在結尾還不忘感激這位為自己鳴不平的朋友"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這絕不是酒席上酬贈的客氣,而是生命的良善,無論身處何種境遇,都對這個世界,對人"温柔以待"。
我也至此才明白,為什麼,劉禹錫的介紹裏,第一個出現的身份是哲學家,爾後才是文學家。他是有大智慧之人,東跌西撞也不會面目全非,他是心懷廣遠之人,就算苦不堪言也不會歸咎於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