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茂
剛過去的這個夏天實在太熱了，樹陰下、海灘上、山谷中、水井旁……人們能夠想到的納涼去處，似乎都不管用了。有人引用小品裏的話説：“打敗我的不是天真，是天真熱。”“哪兒涼快哪兒待着”真不是罵人的，因為這是避免熱射病的生存智慧。可惜高温並不因為段子手的幽默就放鬆肆虐，人們只能各尋清涼。
有人去防空洞喝茶，有人在溪水裏打麻將，有人去地鐵、商場、銀行蹭涼……多事的網民把蹭涼人的各種睡姿放到網上以供觀瞻，那睡相實在讓人忍俊不禁，這讓我想起了早年的乘涼經歷。
我的家鄉屬於亞熱帶濕熱氣候，夏天少風，悶熱潮濕，晝夜温差極小，酷熱難耐。那時沒有電，不可能有電風扇、空調，我們能夠採用的消夏方式不過是蒲扇、井水、赤膊與下河游泳。白天大多數時候只能待在屋子與樹陰下，夜晚就去曬壩歇涼(乘涼，四川方言)。
那時還是集體生產，每個生產隊都建有曬場，鋪着成片的青石板，方便晾曬糧食，家鄉把曬場叫曬壩。曬壩建在高處空曠地帶，四周少有樹，不僅日照充足、四面通風，還較少有蚊蟲。傍晚，糧食大部分分給社員，小部分入庫，曬壩上空空如也。青石板受熱快，降温也快，還隔潮，用大掃帚掃一掃，就是理想的納涼之處。
農民白天干活，晚上收工回家做飯、餵豬喂牛，所以晚飯都比較遲，晚上七八點鐘能夠吃完晚餐的已經算是早的了。小孩子吃完飯，碗筷一推，便呼朋引伴到曬壩歇涼了。早到的孩子們先用磚頭瓦塊給各家佔一個地方，接着就玩打仗遊戲。舞槍弄棒難免傷人，當哭聲響起來的時候，老人們差不多就到了，或者大聲叱責傷人的孩子，或者降低聲調安慰受傷的孫兒。
其餘的孩子像聽了將令一般乖乖歸攏，不敢再打鬧，各自找到自己的祖父母。祖父母帶來了竹蓆、大簸箕、被單子、椅子、馬紮等物件，大簸箕讓最小的孩子躺，稍大些的睡竹蓆，老人們腿腳硬，坐不了竹蓆，只能坐在椅子或馬紮上拉家常。
當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們登場後，評書連播也就差不多開始了。生產隊裏能説評書的有兩三位，堅持講整本評書且對孩子們有耐心的只有一位，他是我的本家爺爺。
老爺子家裏窮，但很樂觀，平生愛好一是抽煙，二是讀書。老人抽自己種的旱煙，味道很衝，煙桿就用現成的竹筒，不像別的老煙民那樣用黃銅煙嘴，所以靠近捲煙的那一段總是燒得焦黑。老爺子收藏了一些章回體小説，經常就着油燈夜讀，書頁燻得黝黑，不識字的老伴常報怨他費燈油，但他依然故我。
老爺子講話很慢，邊抽煙邊説書，邊搖着爛蒲扇，還要咳嗽、吐痰、回憶，性急的老人説他是懶人推磨，有的小孩子忍受不了他的慢節奏酣然入睡，我卻聽得津津有味，睡意全無，渾然不覺蚊蟲叮咬。
每晚開頭説書，老爺子總要問講到哪裏了，能準確説出來的往往是我。我能回想起來的評書有《水滸傳》《楊家將演義》《岳飛傳》等。現在想來，老爺子其實充當了我的文學啓蒙者。
當時識字的農民很少，家中有藏書的就更少，讀書是很高級的精神享受，既識字又愛讀書的人並不多。莫言曾説，他小時候把周圍十幾個村的書都借遍了，我相信他的話，因為即使十幾個村的藏書，也不會太多。
夏夜苦短，月上西山，田野間，池塘裏，蛙鼓螢燈蚯蚓笛。天空羣星閃爍，深邃而神秘，不時有流星劃破天際，落入周圍黑黢黢的羣山中。老人的評書勾走了我的魂，只有竹林裏驚起的飛鳥與不時傳來的雞鳴犬吠提醒我，這裏還是人間。
一回書説罷，夜已經深了，天氣稍稍轉涼，再不回家，露水就打頭了，我只好戀戀不捨地回去，熱切地期待下一個夜晚。
有時候，老爺子不願意去曬壩，只願待在自己的小院裏歇涼，我就邀約幾個愛聽書的夥伴去老人院子裏。老人的家很破敗，衞生條件差，旁邊的牲口棚泛着濃濃的糞臭味，蚊蟲聲嗡嗡不絕，快速搖動扇子，能聽到蚊蟲打在扇面上啪啪作響。小院南邊有一棵桉樹，樹幹筆直挺拔，我們在桉樹旁坐下來，濃郁的桉油香與老人精彩的評書很快讓人忘掉了蚊蟲與暑熱。
盛夏時節，雨後的天氣更讓人難熬，是那種讓人感覺渾身黏糊糊的濕熱，屋裏空氣不流通，非常憋悶，人們就把飯桌搬到檐廊，吃飯、歇涼都在檐廊進行。四川民居屋檐挑出1.5米左右，類似於東南一帶的騎樓，在四合院中形成相互連通的檐廊空間。
驕陽如火時，檐廊是最好的避暑之處；春寒料峭時，檐廊是曬太陽的理想之地；三伏天雨後之夜，檐廊是絕佳的歇涼所在。人們在廊檐下話家常、講故事、接歇後語、猜謎語，擺一擺上幾輩人的故事……我則喜歡跟爺爺學習天干地支、二十四節氣，或者聊聊蘇武牧羊、張騫通西域的故事。
現在人們生活條件好了，晚上不用外出乘涼，不用忍受蚊蟲叮咬，待在空調房裏喝冷飲、看電視、打遊戲、刷抖音是絕大多數人的選擇，很少有人聚在一起乘涼了，要聽評書只能到茶館。其實，這只是貪涼，舒服與清靜是享受了，但缺少了當年那種煙火氣與暖暖的人情味。我們在鋼筋混凝土構築的現代城市中生活，與大自然疏離，也不相互串門，鄰里間交流極少。
傳統生活方式漸行漸遠，人們客客氣氣地過着互不打擾的日子，兒時那種沖淡、祥和、鬆弛的生活體驗一去不復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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