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櫻
過了白露,秋天就坐穩了它的美學江山。一早一晚的涼意,如蛇吐芯子般裹挾而來,霸佔皮膚、頸椎、膝蓋、腳踝,一寸寸地佔領,直到一場秋雨後樹葉搖落,涼意起了霜白,整個身體頓覺收緊,時不時打個寒戰,這時候秋早已溜出老遠。
對城裏人來説,過秋是風衣、墨鏡、銀杏林,外加息斯敏、紅黴素眼膏,討厭的過敏症狀形影不離,讓人坐卧不寧。
對鄉下人而言,過秋是大日子,掰着手指頭算計着收玉米、種麥子,還要為過冬做好準備,碾糧食、曬乾菜、醃鹹菜、儲南瓜等,忙得不亦樂乎,像擰上機械發條般停不下來。
一到這個時候,我就想起了《紅樓夢》裏的劉姥姥。
有段時間,我把小區裏去河沿邊種菜的老人、南部山區進城賣菜的老頭,還有那個看孫子順帶賣山核桃的老婦,都想象成了劉姥姥。他們身體硬朗,肯下苦力,顴骨上頂着一團高原紅,那是飽經風霜的徽章。他們賣的都是自家種的果蔬,賺不了幾個錢,卻樂此不疲,像是經營一家副食品店那樣面面俱到,風雨無阻地出攤。
賣山核桃的老婦,一邊看護兩歲多的孫子,一邊張羅攤子,過秤、找零、推銷。幹了沒幾天,孩子發高燒住進了醫院,她回來把最後的核桃處理掉,打車去醫院,心疼得直嘆氣,“這打車錢得賣多少核桃啊!”
那個南部山區的老頭,倔脾氣,愛抽煙,而且摳門得很,誰要多拿個蘋果添秤,他就吹鬍子瞪眼,直説“我不賣了”。早上5點多點兒他就開車來到,從來不捨得買早點吃,得等到全部賣完了,才趕回去吃飯。
有一次打電話問他“有玉米嗎”,那頭傳來嘟嘟囔囔的聲音:“昨天早上淋了個落湯雞,等我賣完,雨也停了,這老天誠心和我作對。”我在心裏偷着笑。
還有一次,有個年輕人買了一兜金帥蘋果,沒有掃碼付款就騎車走了,這老頭急得啊,眉毛都翹了起來,逢顧客便抱怨。
幾天後,年輕人現身還錢,手裏牽着一隻牧羊犬,摸着頭,滿臉不好意思。老頭狂喜,比中了彩票還高興,在馬路牙子上磕一下煙斗,取火點着煙,臉上的褶子像蒸饅頭那樣層層漾開,像個老頑童。
劉姥姥的秋天是用來報恩的。
《紅樓夢》第39回,她二進榮國府,送來一大批農作物,“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並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嚐嚐。姑娘們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這個吃個野意兒,也算是我們的窮心。”
新鮮的、頭茬的、最好的野味,以“窮心”回報富貴人家,分明是禮薄情意重。用今天的話説,自家地裏種的,沒用農藥,不值錢的東西。
曹雪芹有顆平等的心,把賈府中眾人對待劉姥姥的態度刻畫得鮮明而直接。
先是王熙鳳的能體諒,“大遠的,難為他扛了那些沉東西來,晚了就住一夜明兒再去。”
再是賈母的知人情,“我才聽見鳳哥兒説,你帶了好些瓜菜來,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裏現擷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田地裏的好吃。”
還有平兒的會安撫,臨走時回送了堆積如山的東西,劉姥姥不好意思,平兒給她找個台階下,“你放心收了罷,我還和你要東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曬的那個灰條菜乾子和豇谷、扁豆、茄子、葫蘆條兒各樣乾菜帶些來,我們這裏上上下下都愛吃。”
平兒堪稱“新聞發言人”,道出了賈家的心意——把劉姥姥當成窮親戚,願意幫襯和交往,而他們的善緣也形成了循環。曹雪芹在第40回寫到嬌黃玲瓏的大佛手,板兒拿在手裏玩,奶孃抱着巧姐出來,見到後兩人搶着玩。此佛手寓意美好的因緣,為後來“板兒娶巧姐”埋下伏筆。
坊間常説,那些落魄書生、貧苦人都是神仙假扮的,專門來試煉人心。殊不知,這世道人心大多時候經不住考驗,所以曹雪芹筆下的劉姥姥於我們來説沒有隔閡感,她就在馬路邊上擺攤賣南瓜。
我貪戀秋菜的味道。秋芸豆、秋黃瓜、秋南瓜,還有秋玉米,也叫晚玉米,裹挾着自然的精氣和風霜,像披蓑衣、戴草帽的老農,不擔心帶疤瘌、有裂紋或長麻子影響美觀,只求味道正宗。
秋黃瓜頂花帶刺,墨綠墨綠的,用刀背拍碎涼拌,擱上些許麻汁和蒜泥,吃起來鮮嫩又爽口。不同於夏天的黃瓜被烈日曬得打蔫,摘下來就老了,秋黃瓜沁着別樣的香甜氣,那股子嫩勁兒最撩人。
秋芸豆必須燉土豆和肉,頭茬的芸豆沒有絲,剛長豆,用手掰成段,把土豆切成塊,燉上一鍋,就着白米飯吃,別提多帶勁了。當然,這與曬好的老芸豆燉肉不可同日而語,秋芸豆帶着蒸騰的地氣,吃起來格外入味。
秋南瓜是要烙南瓜餅吃的,要那種綠皮的攀架吊南瓜,手指甲按上去能掐出水兒來,剛剛好。去皮、切絲,和麪粉、磕雞蛋,放入葱、薑絲,在平底鍋裏烙餅,金黃如許,清香誘人,像是手繪了一張秋天的田野地圖,然後風捲殘雲般吃進肚子裏,想想都美得很。
秋南瓜渾身是寶,可蒸可煮,可做餡蒸包子、包水餃。我偏愛南瓜雞蛋蝦皮素水餃,連餃子皮也變得黃澄澄的,攜帶着豐收的表情,讓人跟着心生歡喜。
至於秋玉米,碾出來的新玉米麪,用來熬粥喝,暖到心窩子,也香到心窩子。書面語不如土話接地氣,應該稱“棒子麪”。
母親有個同事,每年國慶節都等着老家的人來走親戚,順帶捎些新棒子麪來。她事先找些孩子們的舊衣服打包,準備些吃的,讓他們帶回去。一年又一年,每年都要喝老家棒子麪熬的粥,不喝就像少了點什麼。
後來,老家的姊妹老的老、病的病,她也年過八旬,需要專人照顧。有一年女婿從農村大集上買回棒子麪,謊稱是老家碾的,被她辨認出來,因為老家碾的棒子麪粗,喝起來略微拉嗓子。
那一碗金黃的、燙嘴的玉米粥,需要不停地轉着碗沿吸溜,暖徹了腸胃,抵達再也回不去的柴門老院。
劉姥姥的秋天,讓我找回了走丟的童年和久違的熱愛。
一切不可能再回到小時候,只能憑着這些大地上豐富的物產,循着熟悉的味道,慰藉心靈和胃腸,給風塵僕僕的趕路行程一個停頓,也為即將到來的冬天帶來一種期待。
秋天,是我們共同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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