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編劇雷志龍:如何塑造行業劇的「時代感」

對話編劇雷志龍:如何塑造行業劇的「時代感」

文 | 新聲Pro,作者|楊睿琦

《盛裝》一開始的名字是《時尚騎士》。

編劇雷志龍想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土」,他自己也承認。但這個第一時間冒出來的「土名字」,在雷志龍看來,「意思是對的,騎士代表着守護,我們要守護一本雜誌」。

這也是電視劇《盛裝》所要傳達的核心理念之一。這部剛剛收官的電視劇,以職場新人李娜為主視角,通過描繪在新媒體衝擊下的時尚雜誌《盛裝》,緩緩展開時尚媒體眾生相。

這是五元文化第一次嘗試製作時裝題材劇集,也是雷志龍的第一部電視劇作品。《盛裝》的出現,某種程度上填補了職場劇市場的空白,尤其是時裝題材。以陳開怡、肖紅雪主編之爭為主線,《盛裝》表面所傳達的「爭鬥」背後,實際上是對《盛裝》這本女刊所代表的女性主義、理想與價值觀的堅守。

「《盛裝》告訴我,我是誰,我應該跟什麼樣的人在一起,做什麼樣的工作。」李娜在劇中的台詞,某種程度上來説,也是編劇雷志龍的真實映照。創作《盛裝》之前,雷志龍先後任職於人民網、財訊傳媒旗下的《東方壹周》以及時尚雜誌《嘉人marie claire》。

比媒體工作經歷更長的,是雷志龍對話劇的創作與堅持。由話劇展開的緣分延展到電影之中,雷志龍與導演饒曉志結識,先後參與包括《你好,瘋子》、《無名之輩》在內的電影編劇工作。

七年的媒體工作經歷以及話劇、電影創作經歷為雷志龍在創作上提供了一種真實、鮮活的構想。在與《新聲Pro》的對話中,雷志龍提及,媒體行業內與女性同事的共事經歷,為其提供了以《盛裝》女刊視角進行故事編排的前提,但面對數十位形形色色、各有不同的角色,雷志龍也坦言,「每個人我都會代入到她的狀態裏,去感受她所承受的困境、痛苦,這簡直就是精神自虐。」

對羣像戲的堅持,一方面來自對過往時代的懷念與記憶,另一方面,也代表着一種敍事上的技巧與野心。不分性別,任何一位角色在雷志龍的眼裏,都代表着對各自價值觀的堅守。某種程度上而言,職場外殼下,《盛裝》代表的,更是一個時代以及時代下的人們與各自選擇。

就像開篇的《盛裝》和她背後的所有人,巨輪將沉之時,所有人想要的,只是一份堅持、體面與尊嚴。

對話編劇雷志龍:如何塑造行業劇的「時代感」

以下為《新聲Pro》和雷志龍的對話部分節選:

新聲pro:為什麼會想創作《盛裝》,這種想法何時開始?

雷志龍:在做編劇之前,我在媒體待了七年。我現在38歲,對我來説這是三分之一的人生。剛做媒體的時候,傳統媒體還是黃金時代,曾經有一段時間,我覺得我可能會做一輩子媒體,能做一輩子媒體也挺不錯的。

後來轉去做了編劇,剛入行做編劇的時候,真的很想寫跟媒體有關的劇本,但當時都是委約創作。直到做了三年編劇,終於有機會可以寫一個自己想寫的東西。某種程度上來説,《盛裝》應該是我除了話劇之外,第一個完全按照自己想法去寫的劇本。

新聲pro:第一次創作電視劇劇本,遇到過哪些困難?

雷志龍:一開始並沒有考慮到寫電視劇有多難,覺得能寫就特別開心,後面才一點點認識到這事有多難。尤其是寫到第十五六集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這輩子可能都寫不完這個劇本了。我工作室有個小白板,白板上寫着「寫完《盛裝》就去阿那亞團建」,結果第四年我們才去成阿那亞。

新聲pro:媒體題材的電視劇比較少見,處理起來有難度嗎?

雷志龍:把媒體這個行業展現給大家,確實挺費勁的。我也是第一次寫電視劇,怎麼在電視劇裏構建事件衝突,沒有抓手,比較難。愛情、親情題材的電視劇,其實都比較容易找到對標。媒體題材的電視劇國外有一些不錯的樣本,但我們不能直接沿用,因為大家的語境不一樣。雖然看上去好像都是在講媒體,但對我來説就有點「抓瞎」。當時真的是憑着一腔無知和一腔熱情,就開始了創作,後面就一點點順利起來。

新聲pro:你之前主要創作話劇、電影。不同品類的內容產品,對你的創作思路是否產生影響,或者説一些改變?

雷志龍:一定是有區別的,最大的區別就在於體量不一樣。一部商業電影一共是110場戲,我寫過那麼多電影劇本,基本上單部電影劇本需要的字數在四五萬字左右,(當然這字數不包括反覆的修改),但是電視劇一集就得一萬多字,《盛裝》我當時寫了36集,36集就是40多萬字。

篇幅不一樣,就要求故事框架更復雜。電影的結構也很複雜,但電影還是一個截面,往往表達清楚一個主題就可以,但電視劇不一樣,寫的時候你需要每一集都留「鈎子」,最好每一集都能有個小高潮,隔幾集有一個大高潮,這樣觀眾才能看的比較舒服。另外,也是很重要的一點,寫《盛裝》的時候,也預設了觀眾對劇的要求不會那麼低。

新聲pro:具體在創作過程中,哪些方面覺得比較困難?

雷志龍:首先,《盛裝》是一本女刊,需要以女性視角進行呈現,這是故事決定的。我需要寫十幾個女性角色,而且她們都得不一樣。這十幾個女性角色,她們隸屬於同一個雜誌的不同階層,或者説不同位置,她們看到的東西不一樣,聊的事情不一樣,面臨的困境也不一樣,説的話也不應該一樣。最後,這些角色要交織、融入進一個故事裏。

其次,劇情方面,每一集都要有實實在的推進。

另外,每一句台詞都很難,難在細節。我是個大直男,我得不斷地代入到不同的女生視角里,思考角色該怎麼説話更生動真實,但又不至於太奇怪,同時又能推進劇情的發展,承載價值觀的輸出。男性角色也一樣,他們的小心思、小心機,我也得去琢磨,然後一點點去把它刨出來,這個過程中確實有點「精神分裂」以及「精神自虐」。

新聲pro:在羣像戲中,如何做到讓女性角色脱離臉譜化,貼合女性角色本身?

雷志龍:這得益於我在時尚雜誌的工作經歷。當時身邊有很多女性同事,因為工作要聊選題,經常和同事們聊彼此的生活近況。另外,我身邊的女性朋友也對我比較信任,她們會跟我説她們各種各樣的小心思,我聽到了很多女性的所思所想,在創作《盛裝》的時候,腦子裏浮現了很多人物形象,我覺得她們就是這麼存在的,就是這樣生活的。

新聲pro:七年的媒體工作經歷對你意義很大。

雷志龍:從某種程度上來説,那七年的生活塑造了我,也讓我長了很多見識,見了很多世面。我曾經一度覺得,我可能會做媒體做一輩子,23歲我就開始做媒體了,雖然我學的不是新聞,也是誤打誤撞進入到媒體行業。

新聲pro:一開始都是做些什麼?

雷志龍:我最開始在網站上班,每天就是轉載傳統媒體的稿子,報紙上有什麼稿子你就發什麼稿子。我一直都覺得媒體的榮光應該是紙媒,那時候我做夢都想進《經濟觀察報》,我太喜歡那份報紙了,但只能仰望,真的就是仰望。

新聲pro:後來實現去紙媒的夢想了嗎?

雷志龍:我當時採訪過一個媒體人,她正好要創建一本週刊,機緣巧合我就被她帶過去參與創刊了。我那會兒比較年輕,也挺生猛的,直接把當時的工作辭了。我真的太想進紙媒,太想做雜誌,我太想在雜誌上看到我的名字了,就像李娜一樣。李娜當時看到《盛裝》上有自己的名字,激動地跳起來,有人覺得浮誇,我覺得我當時就是這樣的,我真的是高興壞了。

新聲pro:在雜誌的工作和你預想的一樣嗎?有什麼新鮮的體驗?

雷志龍:當時做創刊號的時候,人也不多,三四個人要做一本創刊號,我一個人寫了半本。那會兒我對做雜誌真是完全不懂,雜誌是從零開始,我也是從零開始。進去之後我才知道什麼叫選題會、什麼是清版、校版、下廠。我記得我第一次採訪崔健,我話都説不清楚,那可是崔健。

後來又採訪賈樟柯,採訪許知遠,採訪了很多人。雜誌的採訪比網媒的複雜多了,你要約人,約地方,約攝影師,還要約妝發,約服裝,如果對方需要的話,你要提供衣服,最好還能找到攝影棚。攝影師在拍的時候,你要掐時間去採訪,採訪要錄音,錄音結束立刻整理採訪稿。我自己還得做記者,寫稿,寫完稿還要出片、調片,再去跟採訪者對接。一整套流程下來,我就覺得我特別笨拙,幹這些事彆彆扭扭的。

後來那本雜誌關刊了,從創建到關刊,一共做了63期,那63期對我來説意義非凡,我學到了太多東西。

新聲pro:後來又是怎麼進入時尚雜誌,開始接觸一片全新的領域?

雷志龍:那本雜誌關刊後,我當時也沒有找下家,真的是堅持到最後一秒鐘,直到關刊。那會兒説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我去了《嘉人marie claire》。這完全是我的人生規劃之外的事,我這輩子也沒想過自己會去一本女刊當編輯。進去之後,我一下子就覺得人生開闊了,當時還給自己選了一些偏中性的衣服穿着去面試。做女刊,等於打開了一個新世界。

新聲pro:就像李娜一樣?

雷志龍:我可比李娜傻多了,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直男。我英文也不是很好,奢侈品我只知道香奈兒,連迪奧都不知道。所以我剛進時尚雜誌開會的時候,就跟白痴一樣,聽天書。我當時不管做什麼選題,同事們都説我是直男審美,做啥都不行,衣服穿的也不行。

有觀眾覺得李娜很笨,我比李娜笨多了。三個月之後才慢慢進入到時尚媒體的語境裏,每天和同事們聊選題,聽他們講各種各樣的女性話題,慢慢自己也比較自如了,可以做一些獨立選題。那時候的生活,直到現在我都覺得挺好玩的。

新聲pro:李娜在某種程度上代表着你的自我投射嗎?在劇中她的作用是怎樣的?

雷志龍:李娜相當於一個畫軸的主視角,隨着畫軸慢慢展開,觀眾可以通過李娜看到《盛裝》或者説新舊媒體碰撞的時代全貌。這也類似於中國傳統繪畫中的「散點透視」法,李娜是《盛裝》的一根主畫軸,我需要以一個對時尚或者對媒體完全不瞭解的視角,將觀眾帶入。

新聲pro:你覺得《盛裝》算是一部合格的職場劇嗎?或者你認為它是一部職場劇嗎?

雷志龍:我覺得它的故事主要發生在一個公司裏,所以它更接近於職場劇的形式,或者説樣子?但《盛裝》還是講時代變化和人的成長,這是核心,只是故事的發生地是一個公司。

新聲pro:《盛裝》想要傳達的核心思想是什麼?

雷志龍:第一,是理想,以及我們應該如何守護自己的理想。第二,是新舊媒體對紙媒的態度和對新媒體的態度。第三,是女性。因為它是一個女刊。陳開怡是女性發聲的一個重要途徑,核心主題還是要尊重女性、尊重美以及捍衞美、抵達美。三個主題共同構成了《盛裝》的劇情內核。

新聲pro:除此之外,《盛裝》還在試圖傳遞哪些價值觀?以及你更為看重的部分?

雷志龍:《盛裝》的英文名是叫“尊嚴與價格”,之前我參與編劇的《無名之輩》講的也是人的尊嚴。《盛裝》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詞是「體面」,陳開怡在第一集就跟嚴凱説,如果紙媒是註定要沒落的,新時代註定到來,我們註定要落伍,我們也希望優雅地去面對這一切,這是給於讀者最大的體面。體面就是人跟人都有基本的尊嚴,人不至於變得毫無尊嚴。我覺得體面是很重要的,體面某種程度上就是道義。

新聲pro:劇集結束,有沒有收到相對負面的評價,你如何看待這些評價?

雷志龍:這幾天我可能看了有七八千條評論了,每天我手都刷麻了,微博上的、豆瓣上的、小紅書上的、抖音上的,包括人家評論下面別人的評論我都會看,我就想看這些,好的壞的我都看,我還會甄別有的是有效信息,有的是無效信息。

新聲pro:哪些是有效信息,哪些是無效信息,作為創作者如何看待這些信息?

雷志龍:比如懸浮,我現在也一直在努力理解和消化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因為對我來説,看觀眾的有效評論和反饋,也是很重要的業務學習,就是如何判斷當下觀眾對於電視劇節奏以及敍事的需求。從劇作上來講,《盛裝》的劇本絕對不是一個完美的劇本,但它是一個真誠的、有所表達的劇本,也是一個絕不敷衍的、認真的時代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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