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在2015年接到一張同人插畫的約稿,見切也許會擁有另一種人生:聽從父母的叮囑,成為一名每年有寒暑假的老師或是朝九晚五的公務員。
一兩年前,剛上大學的阿榮是舍友眼中的那個“異類”。每天課後,不出去撒歡,宅在宿舍埋頭畫畫,筆下是張揚的線條和層層暈染的色彩,身後是舍友們好奇的打量。
讀高中時,竹野對於畫畫有用不完的創作熱情。父母自然是不同意她“不務正業”的,於是她把畫稿掩在高中作業課本里,也為創作平添了刺激感。
當三目畫下第一筆初音未來的時候,並沒有想太多,也完全沒有“同人”的概念,只知道自己喜歡這個日本VOCALOID虛擬歌手,那麼把她畫出來就是了。
▲ 三目近期繪製的初音未來
彼時的他們只是一羣喜歡看動漫、玩遊戲的年輕人。那些二次元的人物看起來與三維時空是如此格格不入。年輕人的熱愛似乎也不堪一擊,要不了三分鐘,也許就冷卻了。
可他們的熱愛還沸騰着。從一開始的無意識,到如今的覺醒“大觸”,他們算是跨過了同人文化的門檻。
“同人”一詞來自日語的“どうじん”,指有相同興趣愛好或是共同志向的人羣、同好。而在ACG(動畫、漫畫、遊戲的總稱)圈內,同人泛指為那些出自非官方之手,由同好者進行再創作的產物,通常是同人小説、同人誌(畫集或漫畫)、同人遊戲、同人音樂等。
同人文化在上世紀80年代隨着漫畫產業的繁盛在日本掀起,很多畫師和寫手都把同人創作作為職業道路的第一塊敲門磚,知名的日本同人展“Comic Market”創辦至今已有45年。
儘管在日本如此熱鬧,同人文化在中國仍被認為是“小眾的愛好”。正如見切、阿榮他們一樣,創作就像遊擊,得在現實壓力的衝撞和旁人的不理解之下,找到那個僻靜角落。
可再小的角落,同道之人多了,也足以成為一個王國。
近些年,同人文化在中國明顯蓬勃發展了起來,有研究中心預計,中國二次元用户規模在2021年將會突破4億人。這其中,就有不少人像三目這樣,會把自己喜愛的人物設計成另一副簇新模樣。
即便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些作品都無法被更多人看見、聽見,但那些年輕人仍在繼續畫。同人創作,對他們來説,近乎出於本能。
為愛發電
見切的童年,常常被各種興趣班安排得明明白白,時而在書法墨水裏打滾,轉眼又在黑白琴鍵上叮叮咚咚。他説,“所有的興趣班裏,繪畫可能是我堅持最久的一個,可能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個”。
事實上,如果不是靠着愛好,他很難走到“現在這個樣子”,一名自由職業畫師。
2012年,他在貼吧上傳了自己創作的某個遊戲人物形象。那是微博還沒那麼火的年代,很少有玩家會對遊戲內容進行同人創作。見切的寥寥幾筆,看起來也夠稀奇,“即便畫得不怎麼樣,也有很多人誇我,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畫了下去”。
這一切或許開始得比他認為得更早。
他從小就喜歡看動畫片,《百變小櫻》《美少女戰士》《名偵探柯南》的旋律曾是孩童時光的BGM。那時候,見切會買幾本動漫的線稿填色本子,往裏頭塗上想象的顏色。
喜歡,是所有故事的開頭。
竹野的創作也是從喜歡的漫畫開始的。小學時,她痴迷於跟日本少女漫《守護甜心》有關的一切。這還不夠。她“很喜歡一翻開書就能看到他們的感覺”,在課本的空白處畫下心中的角色,替他們擺出極盡甜美或炫酷的姿勢。
▲ 竹野自己設計的人物形象
她沒有畫畫功底,抽象得連父母都看不懂。唯一的知己是一個看過《守護甜心》的同學。從同學那裏,竹野得到了最大的肯定:一些《守護甜心》的貼紙。
同樣喜歡在上課時隨性畫畫的還有三目。對他來説,自己“就只是單純做喜歡做的事情”。
▲ 三目創作的初音未來同人作品
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這種喜歡也許只是微不足道的。
這些在阿榮看來,倒不是什麼大事兒,“每個人都專心搞自己的同人創作,其實就很開心了”。
高二那年,阿榮參加了陰陽師手遊舉辦的“大觸覺醒”百繪羅衣式神皮膚設計比賽。“大觸”,通常被形容為二次元原創圈中的高手,取意“章魚靈活的觸手”。
阿榮第一次投稿,就畫了四五張稿,在微博上獲得了500多個點贊,從此真正開始了自己同人創作的“單機生涯”。
竹野摸到這個圈子的邊緣也是在百繪羅衣的比賽中。2016年,她專門在同人社區註冊了賬號,上傳自己畫的遊戲同人角色。儘管是初次試水,還是有得到了一些人的喜歡。
▲ 竹野設計的陰陽師式神“桃花妖”皮膚
那扇門打開了一條縫,同人世界正在展開,透過那道間隙往裏瞧去,他們看到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
500多個贊,是阿榮第一次參賽的所有嘉獎,“然後就沒什麼了,也沒拿到什麼名次”。她沒那麼在意,即便觀賞者只有她自己,還是要畫下去。
這羣年輕人並未期待過什麼,一些漫畫貼紙、500個點贊是島外傳來的迴響。他們真正專注聽到的是內心的聲音,正如三目説的那樣:“同人創作歸根結底就是‘為愛發電’,也不求什麼結果”。
在沙灘堆城堡
當熱愛叩在心上,會是什麼聲響?大概如同海浪拍在沙灘上那樣深厚綿長。
竹野説每一次創作,“就像在沙灘上堆城堡一樣”。要捕捉到潮汐的節拍並非易事,他們不得不一次次調整自己的行進方向。
不適應大學生活的竹野再一次面臨分岔路口。她正在考慮退學,對未來的想象只有簡單的四個字:自由職業。她希望“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她當然想過之後要靠畫畫謀生。
從最緊張的高中時期開始,她就逐漸在摸索,大量的繪畫習作讓她練就了很好的排線功底。進入大學後,她就有意識地看藝術史、幾何關係的書補課。為了畫好人體,她甚至會參考醫學相關的解剖圖。
▲ 竹野創作的輝夜姬皮膚設計
大學選專業的時候,阿榮就帶着“一點小私心”地選了日語專業。
“我特別希望自己能説一口流利的日語,去日本向喜歡的老師請教”,她有些害羞地説。她口中的“老師”就有為很多人帶來動畫啓蒙的宮崎駿。
阿榮小時候在一張碟片裏見到了宮崎駿筆下的神靈異世界。隨千尋和白龍一起飛翔的還有阿榮的想象力。
她毫不掩飾想要把畫畫當成事業的念頭。唯一讓她猶豫的是,她沒有經過專業培訓,希望能有再去美術專業學習的機會。
▲ 在阿榮原創設計的作品《我的神的謊言》裏有極致爛漫的想象
儘管從小被父母送去畫室學畫,三目的創作也並不如想象的那樣順利,“現在還是畫一張,摸索一張”。
他就這樣磕磕絆絆地創作着,作品多有不足,內心小有成就感,“但是沒有太多得意的作品”。
時隔兩年,竹野決定把自己最早上傳的同人作品賬號註銷,“現在回過頭去看,感覺是醜得不能見人的作品”。
這些年輕人都正在成為自由畫師的路口徘徊,而見切已行走在這條路上。
頭一個要跨越的障礙就相當棘手。從小送見切去上繪畫興趣班的父母卻不願讓兒子把畫畫當做事業。那時畫師在國內還是個不見經傳的行當,聽起來就不太靠譜。
才走出校園不久的見切不得不面臨咆哮而來的生活壓力。有段時間他甚至想過放棄畫畫,找一個安穩工作,就這麼按照既定劇本過生活。
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見切接到了第一個約稿:為一本插畫本繪製同人作品。
那是他第一筆有報酬的委託,賺了200塊錢。“如果沒有那張稿子,可能畫畫還只是一個愛好”,他回憶道。也是從那張作品開始,他逐漸進入同人圈,也摹出了另一種可能性:是可以把畫畫當成職業做下去的。
哪怕只有一束微光,他抓住了,就不會輕易撒手,“只要能吃飽飯,我更願意多花一點時間來畫自己喜歡的東西”。
對這羣同人創作者來説,創作就是去追隨那種喜歡的感覺。比起正經完成的畫稿,三目更喜歡那些放空或發狂時在畫布上鋪陳開的線條和色彩。於他而言,畫畫就像“在沙灘上堆城堡,用腳踹一腳,然後在傷口上繼續堆城堡”。
所謂“熱愛”,難道不就是能一次次在廢墟上重建心中所想?
喜愛與發光
入行這幾年,見切目睹過畫師的就業壓力、苛刻的網絡評價,也領略過這些年的蓬勃發展。
阿榮也感覺到了從外界滲透而來的暖意,“我覺得同人文化現在是網上發展的勢頭”。一個原作品的走紅會帶動各種周邊的衍生,在線上線下展開雙重延伸。
儘管她因為課業不太能參加活動,但覺得“大家都在搞自己的同人創作,都很開心”。國內陸續也舉辦過同人展,近些年還湧現了一系列以同人創作為主題的賽事,其中很具代表性的要數《陰陽師》手遊舉辦的“大觸覺醒”。
▲ 《水月無相》是阿榮根據陰陽師ip遊戲《決戰!平安京》中某件裝備繪製的印象圖
以精美製作吸引了眾多擁躉的《陰陽師》手遊發起了涵蓋式神皮膚設計、式神傳記插畫設計、陰陽師周邊設計、Cosplay大賽、音樂創作等領域的多領域創作比賽,而性格形象豐富的和風妖怪也給了同人愛好者足夠的創作空間。
竹野從“大觸覺醒”第一次舉辦時就參加了。雖然沒有獲獎,但從此養成了每年參賽的習慣,“這是我玩的第一款手遊,比較有情懷”。
最終她憑藉對“輝夜姬”的創作獲獎。她是個講情懷的人,選擇輝夜姬作為創作角色也是因為這是她開服就有的式神,而且這個角色跟竹野喜歡的竹子有關。
對輝夜姬進行創作時,竹野也正處於學習和生活的迷茫。她特意開了一張12000像素*12000像素的畫布。對當時的她來説,這是她畫過最大的畫布。在低落的那段時間裏,她“什麼都不想,憑着感覺走”,畫出了那個月夜梅香疏影之下的輝夜姬。
▲ 竹野設計的獲獎皮膚“輝夜姬-朧月”
最終,自己的作品能被實裝進遊戲,對竹野來説也是一劑腎上腺素,讓身處人生低谷的她對未來有了更多信心。
見切則選了自己特別喜歡的式神“燼天玉藻前”。作為開服老玩家,見切對玉藻前有很深的感情。他曾在腦海中編排過關於角色的故事,玉藻前的傳説跟他的想象不謀而合。他決定把那些翻騰的線條落到畫布上,生出一位騰雲駕車的玉藻前。
▲ 見切的獲獎作品“燼天玉藻前-百鬼夜行”
阿榮終於也獲獎了。她筆下的“姑獲鳥”籠罩在映射出紫藤般夢幻的華彩。阿榮覺得紫色極具神秘感,正適合妖豔的姑獲鳥。她把畫畫當做“一種和自己的溝通”,描繪出的往往是自我真實的情緒。
得知自己獲獎後,阿榮始終覺得夢幻得不真實。直到提交了三視圖、自己畫的皮膚進入遊戲製作流程,才有了真實感。
▲ 阿榮的獲獎作品“姑獲鳥-紫藤花燼”
最近,“百繪羅衣典藏集”皮膚設計比賽的獲獎作品——清姬典藏皮膚•化煙實裝進遊戲內,創作者就是三目。
三目從遊戲開服就是忠實玩家。這款遊戲讓他找到了小時候玩回合制遊戲《賽爾號》的快樂。那時他還得去親戚家“蹭”電腦才能過把癮,也是那個遊戲為他打開了一個遊戲新世界。
作為老玩家,三目對遊戲中的式神有自己的理解。在他眼中,清姬這個妖怪,愛到深處近乎扭曲病態、陷入瘋狂。
《今昔物語》裏記載過清姬的故事。愛上年輕僧人的清姬為了留住愛人,以蛇身纏住愛人藏身的大鐘,最終因為無法入內又不願放棄而自燃,將自己和愛人一同燒死。
三目聞到了傳説的氣味,循着這種“味道”,他找到了那個心中的清姬。清姬愛之深切卻求而不得,“在清姬眼裏,花香的味道和愛人被燒成灰的味道或許是同一種感覺”,三目解釋自己的創作靈感。
爛漫繁花與餘煙灰燼,恰恰是清姬的極致愛憎。
▲ 三目創作的“清姬-化煙”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清姬會被那麼多人喜歡,“能看到自己畫的皮膚在遊戲裏實裝是一種圓夢的感覺”。更讓他開心的是,作品得到了日本藝術家天野喜孝等大佬的認可,也結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在三目的微博簡介裏,他形容自己是個“手遊廢人”。但在玩家和同人愛好者眼中,他足以當得起“大大”這個稱謂。那些讚美、認同都讓他更相信自己的內心。
“把喜歡的東西一直做下去,總會有收穫”。
這些一直在角落默默用愛發電的人,終於發出了光,被看見、被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