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紫金陳發出訪談邀約時,他已經連續接受了好幾個採訪。《隱秘的角落》的火爆,讓作為原著作者的他一夜之間成為了焦點之一。對於這樣的關注,他顯然還不太適應,頗有些應接不暇,因此主動提出用文字方式進行交流。
事實上,《隱秘的角落》呈現的故事已與紫金陳的小説有了很大差別。但即便如此,劇集仍然憑藉鮮少觸及的題材,加上電影化的質感,成為了今夏最熱的話題。從《過春天》到《少年的你》再到《隱秘的角落》,國產影視作品對青春的描繪正在告別早已濫俗的濾鏡式回憶,更多地直面童年的殘酷與灰暗。在這些洗去糖果色的故事裏,少年面對世界的掙扎、困頓與對抗,不斷衝擊着成年觀眾對青春一廂情願的想象與定義,並隨時拷問着我們與惡的距離。
在紫金陳看來,大部分人在人生的某一個階段都有過陰暗的色調,孩子也一樣,他們什麼都懂,只是不會説出來,我們每個人都當過孩子,可惜後來我們都忘記了。2013年,紫金陳的妻子懷孕,即將成為父親的他開始寫作《壞小孩》,用自己擅長的罪案推理故事去思考有關童年的問題。雖然他聲稱寫作的第一初衷還是賺錢,但角色朱朝陽身上所投放的諸多來自他自己的童年經歷,仍然透露着某些潛藏的表達。
“這個故事並不是獻給兒童的,而是致敬每一個心中曾經被傷害的成年人。”如今的紫金陳這樣解釋着自己的作品,但對於劇集裏留下的那道“童話或者現實”的選擇題,他卻一番迂迴,始終沒有給出心裏的答案。
鳳凰網文化:您之前説,朱朝陽的遭遇基本是按照您本人的情況寫的,但您並沒有成為朱朝陽。其實童年不幸福的孩子很多,激發惡並付諸行動的關鍵是什麼?是偶然還是必然?
紫金陳:很多孩子因為家庭的原因而童年不幸,大部分人在人生的某一個階段都產生過陰暗的想法,但是絕大部分人都不會付諸於行動,因為道德的約束,也因為絕大部分人的內心並不壞,大部分人的內心都是善良的。成年人總覺得要給小孩正確的引導和教育,這是很空洞的話,因為這裏有個前提,小孩心裏想法會真正告訴你嗎,如果不會,你怎麼引導和教育?
其實大部分心理負擔沉重的孩子並不會説出來,會埋在心裏自我消化,我相信大部分人最終會自我消化,但是如果一個人他消化不了,那就有一定的可能走上歧途。所以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成年人應該提高自己的認知,不要認為孩子小,不懂,其實都懂,只是不説出來而已,我們成年人對孩子的外部環境才是最根本的。父母離婚與否是客觀存在,無法改變,我也不贊同要為了考慮孩子而勉強為難的婚姻,但是父母的關係和給予孩子平等的關心和愛才是最重要的。與此同時,不要給孩子貼標籤,你如果以平等的姿態平心靜氣講道理,其實孩子都懂。
朱永平與朱朝陽父子
鳳凰網文化:很多人都不願意正視孩子的惡,相信孩子都是天真無邪的,您為什麼想要寫一本關於“壞孩子”的書?而且壞得這麼極端。
紫金陳:我是職業寫作,寫完一本題材必須馬上找下一本題材繼續創作,因為這是我謀生的工作。13年寫完《無證之罪》後,我開始尋找下一本題材,當時剛好妻子懷孕,我想到即將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就想到了下一本的題材不如放到青少年身上。因為我是寫罪案推理小説的,所以自然會聯想到未成年人犯罪這個話題。所以我寫這本書的初衷是賺錢,選擇這個題材是希望在賺錢的基礎上能關注到社會問題,從而讓看這本書的讀者對這問題產生一定的思考。
小説是在現實投射上的藝術加工,讓讀者看到更極端的情節投射,才可以讓人有所思考。我一直覺得類型小説首要解決的問題是好看,其次才是深度。情節的設置第一考慮是故事好看,如果故事做不到好看,那麼再高緯度的精神思考也是沒有意義的。文以載道,我們類型小説的創作就是用故事承擔我對社會、對世界的思考。如果有讀者看了,覺得故事好看,還能產生一些思考上的共鳴,我就非常滿意了。
鳳凰網文化:全劇片尾有一段“獻給童年”,以往的青春片大多是為了讓觀眾共鳴與懷舊,這樣殘酷的童年,你希望讀者和觀眾如何去看待和解讀?
紫金陳:以往對於童年的藝術呈現,大多是朦朧的青春歲月這一典型意向,但如果放在童年歲月並不快樂的人身上,我們對童年的記憶中,更多是偏暗的色調。
整個社會的離婚率非常高,我很早之前看過數據,記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每三四個孩子中就有一個是出自單親家庭。我們身邊人看起來好像都是健康快樂的,但是大部人並不會把心裏的苦告訴其他人。我不能説全部,至少絕大部分單親家庭出身的人,會對劇中的人物處境產生一種共鳴,因為這些人的童年雖然過得沒有劇中的人物那麼糟糕,但是我們都有埋藏在自己心裏深處的秘密。這個故事並不是獻給兒童的,而是致敬每一個心中曾經被傷害過的成年人。我希望能引起一種思考,我們真的懂孩子嗎?我們每個人其實都可以很懂孩子,因為我們每個人都當過孩子,只是我們後來忘記了。
鳳凰網文化:這幾年有很多“青少年犯罪”題材的作品,包括《過春天》《少年的你》《隱秘的角落》等等,您怎麼看待這種童年敍事視角的轉向?
紫金陳:雖然有一些,但是比例依然是很小的。敍事視角的轉變,我覺得是因為改革開放後,尤其上世紀90年代開始,我們國家的離婚率開始增加,很多人在那個時候經歷了童年的考驗,這個年紀的人現在正是文藝創作的中流砥柱,所以我們中的一部分創作者開始把目光投向了這一題材,回應我們內心的故事。
鳳凰網文化:“童話還是現實”您自己相信哪一種呢?
紫金陳:我沒有參與制作過程,所以對於劇情問題,我覺得需要問主創,主創是對小説進行二次創作,形成了另一個故事,而原作者對二次創作的劇情的解讀,是不準確也是不合適的。
鳳凰網文化:您一直在寫犯罪推理的作品,這類作品幾乎都會觸碰到“人性的惡”這一議題,你對它的理解有過哪些變化嗎?
紫金陳:我的創作經歷也是隨着我人生經歷、目光、思考的一種改變。我們每個人,包括像我這樣三十多歲的人,依然是處在人生經驗逐漸豐富的一個過程裏,我們回過頭來看,總會覺得幾年前的我是幼稚的。對於“人性的惡”的理解,我也隨着時代的變化和我自身閲歷的豐富,把目光投向不同的題材和關注點。對於具體的題材選擇,我並沒有約束,每一部創作的過程中,我都是寫下了以那個時間點我對人、對社會、對世界的理解,這是一個不斷隨着時間變化的過程。
鳳凰網文化:導演辛爽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説:“即便拋開外界的因素,也不想通過作品展現純粹的惡”,你覺得原著是在展現“純粹的惡”嗎?或者説你擔心它被這樣解讀麼?
紫金陳:原著中的“純粹的惡”是為了引起更多人的思考,為何一開始這個陽光明媚的暑假,最後會以疾風暴雨而終止。悲劇能帶給人更多的思考。小説是小眾向的東西,所以可以在深度上做更多挖掘。影視需要面向大眾,就像我之前説的,思想上的呈現需要講好故事這個前提,影視如果把目光投向純粹的惡,那一定是小眾的題材,在影視和小説的不同文藝表達上,我們共同點都是先講好這個故事,所以這兩者在構建故事的過程中,出發點是不同的。如果我自己改編這個小説,我也認同辛爽的觀點,不想表現純粹的惡,因為那對影視創作的故事講述是不利的,我們首先還是要講好這個故事。
鳳凰網文化:“你們有沒有特別害怕失去的東西,有的時候為了這些東西,我們會做我們不願意做的事情”這句話揭示了張東昇和朱朝陽的犯罪動機。這是用一種極大的惡意來表達愛,或者説是在善惡之外的愛,您覺得愛可以為惡開脱嗎?或者説 愛與惡的關係是什麼?
紫金陳:這個問題太高深了,我沒想過。
鳳凰網文化:《無證之罪》《隱秘的角落》,和即將要上的《沉默的真相》,裏面都有一個角色叫嚴良,其中有什麼內在關聯和隱喻嗎?
紫金陳: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含義,只是臨時起的一個名字,原本想拿他做主角來穿插幾個不同的故事,做成系列,但寫第一本無證之罪時,我覺得不適合從他的視角講故事,所以這三本小説裏面,他都是配角。我一直覺得這名字不夠好,不像這三部小説的主人公,名字都賦予了內在的含義,但是因為配角,我沒想到更好聽的,所以就權且用嚴良這個名字了。
這個名字沒有隱喻,但每本主人公名字都有象徵意義。
鳳凰網文化:對即將上線的《沉默的真相》(《長夜難明》的改編)有什麼期待麼?
紫金陳:《長夜難明》和《壞小孩》的風格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説《壞小孩》色調是灰暗的,那麼《長夜難明》就是火焰的顏色,主人公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險阻,他依然是黑夜中的火把,用他的赤子之心照亮自己和周圍人的故事。
我很期待看到主創團隊會用什麼樣的改編來呈現長夜難明的故事,我期待這是一個能讓人感動而淚目的故事,讓人心中亮起一道光的故事。
《沉默的真相》劇照
鳳凰網文化:您平時的寫作習慣是什麼樣的?近期的寫作計劃是什麼?
紫金陳:我平時一般從晚上八九點開始工作,到早上的四點到六點間,通宵營業。
近期我還在創作一本軟科幻為皮的推理小説,本質是映射現實,思考了階級固化這個問題,這也是我這幾年觀察世界的一個思考。這個故事的主題和格局都更高,創作難度很大,我會盡量做好。
鳳凰網文化:您平時都看什麼類型的作品呢?您覺得當代中國的推理作品怎麼樣?
紫金陳:我平時看的小説不多,我看影視比較多,小説裏面,我看短篇的較多,早前沽名釣譽擔任過幾次懸疑推理小説大賽的評委,倒是見到不少最新的推理小説作家和他們的作品。
當代中國的推理作品不能一概而論,個人口味不同,一些人覺得我只是用推理這個殼來“冒充”推理小説,我寫的小説推理篇幅太少,也有些人喜歡我這種,而不喜歡大篇幅推理的。
我不能説很瞭解其他的作品吧,單純以我之前不小心擔任評委的經驗看,現在一些創作者的選題不夠前瞻性,很多人會把重點放在構思各種詭計上,而忽略的故事性,其實作為類型小説,我始終覺得一切都是為故事服務的,講好故事是一個小説的關鍵。
不過我從中也看到了一些很有悟性的創作者,我相信幾年後他們中的一些人的故事水準可以做到很高,我也相信更多人會看到他們。我也希望讀者可以看到更多這些有潛力的推理創作者們。
鳳凰網文化:作家止庵説,中國很難出好的推理作品,是因為我們文化和教育裏缺乏實證與邏輯能力,您怎麼看這個觀點?
紫金陳:我始終覺得,寫小説又不像搞高科技,要什麼時間的技術沉澱啊,中國寫的推理就比國外的差?這是瞎扯淡,除非國外作家智商就比中國作家高,否則是沒道理的,我希望可以有越來越多人不要戴着有色眼鏡來看待國外作品,要有文化自信。
書店中,所有外文推理書籍,那都是編輯挑選過引進的,都是國外已經被市場證明過質量的,但這個能説明國外的推理小説更厲害?這是倖存者偏差,他們的爛作比國內只多不少,只是爛作是沒機會翻譯漢化的而已。
作為典型的工科男,我們工科生的教育裏,從小是從實證和邏輯培養起來的。
原標題:《《隱秘的角落》不是寫給兒童的,而是獻給每一個被傷害過的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