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也習慣如此的,和你們完全一樣。”
大多情況下,我們只愛並排而坐,眼前的對視座位絕非鐘意的,乃至説“不耐受”也不言重。與之相比,不遠處的轉角沙發就可愛得多了。落座後,臉上帶着淺淺笑意的女服務生用標題的話表達了她上佳的同理心。好的開始成功便有一半,一餐飯想必格外如是。
這是五月的上海,晚餐的幾小時前,和暖的陽光不遺餘力地傾灑在腳下的小街上,和轉角處被遮天蔽日的梧桐樹形成的背蔭覆滿的另一條街交相呼應着。枝上幾隻小鳥用脆生生的叫聲彼此呼喚,它們也在享受着這個暖融融的下午。五月的上海沒有惱人的陰冷,沒有入梅後無休止的薄雨,有的只是對城內所有人的温柔收留,用它切切實實的明媚與温煦。
名為“副本”的展覽
好似颶風颳過沙漠後被吹偏的一束束仙人掌,特別時期讓很多事情的運轉軌跡也有了偏移。龍美術館西岸館的主展廳裏,原定二月結束的展覽《龐茂琨:副本2020》,直到五月底仍在開放中。
所謂“副本2020”,便是那些來自數百年前的經典名作在如今時代的“副本”。古典名畫的碎片“散落”在諾大的展廳中,3D打印的器官或肢體替換進了經典人物的身體;《以馬忤斯的晚餐》中耶穌面前的餐桌上有了點餐的二維碼;攝影師的鏡頭對準着委拉斯凱茲的《宮娥》.....當現代元素融入到昔日的情景中,迥然的觀感和表達語境自然被解構完成。
展覽整體邏輯清晰,視覺語言表述熟練,眾多作品中藴含的個人意識與世界觀一以貫之。如此看來,這無疑是一次合格的展覽。當然,展覽此刻已然結束,並無推薦之意,寫到它的目的,只是想談談這份背後的世界觀。
關於設計和布展的初衷,藝術家本人 是這麼説的:
“...新未來究竟是伴生解蔽與顯現,還是會徹底顛覆自然人類歷史的邏輯,讓曾經的精神表達系統失語,讓現有自然的社會運行機制失效,讓自然人類的歷史終結?”
“面對技術帶來的奇妙、鉅變與斷裂,今天的哲學、倫理學或者是藝術,可以説都未做好充分的準備。”
“徐徐發展的歷史如今正被高速發展的智能科技推着往前邁進。”
婉轉的表述下,藝術家對時代所持的懷疑與不安,算是明顯可見。
那麼,正如他所説,時代真的因科技的存在,有了不均勻的向前嗎?
曾經,很多人都折服於科技帶給世界的便利無邊,相信自己身處在一個可以盡情幻想的年代。可客觀而論,除了讓很多事情愈加便利之外,科技能做到的事情也很有界限。那些好像可以改變我們生活習慣的工具和軟件,與昔日發明出的電、錄音機、汽車、飛機等等堪稱魔幻的事物相比,反而顯得普通又平淡。從這一點説,藝術家或許高估了科技的能量。
每一幅畫作都包含“可見”和“不可見”兩部分--可見代表畫中的所有客觀之物,不可見的便是畫作中展現出的人類情感。若説時代中的新事物並不算稀奇,那麼從 可見部分而言,被替換進畫作的現代物件,其實並未給展覽中的畫帶來本質的改變;而不可見的情感呢,驚奇、嫉妒、懷疑、愛恨、漠然,人間的一百種情緒,從盤古開天至今天,大概都以相同的波長和頻率觸動着我們的感官。
我想,只要令人們喜怒哀樂的情感邏輯未變,人類創造歷史的邏輯,就會是永恆不變的。無論是外在或內在,時代終歸和時間一般,在均勻無間的流轉中得以安穩向前。
所以,對於藝術家的這份不安與懷疑,我並不懷有同感。
當然,我並不是想要刻意反對這位創作者。因為從另一個方面來説,科技的力量也不可小覷,它用另一種方式為我們的生活帶來了更具潛在性的改變,就像地殼的運轉默默改變着地表的姿態。這種方式大家很熟悉:大數據時代中,有關人的一切信息都被收集、甄別和計算後,資本介入其中,為每個人的生活做着“精準”的推送--通過“合理”的匹配。而這樣合理化,在今天恐怕是在向過度的方向演化着。
“合理”的匹配堆積在生活裏,帶來的問題是:我們因此處在了一個缺少“啓示”的時代。拋去生活中接收到的諮詢和各類信息不談,只説 時代創作者用來表達自我的各類方式,如美術、電影、音樂、書籍,或視頻、建築、美食等等,各類領域中我們最常看到的擁躉眾多之作,大都存有一種特性--充滿着表層的趣味,卻因為創作者的“取悦”、“契合”的創作初衷,匱乏着作品作為“自我之載體”該有的引導力。而“啓示”,本身便是引導力的孿生兄弟。
很多家長都願意讓孩子嘗試各類愛好,尋找他們的興趣和天賦,這便是在經驗中尋找啓示的過程。大人和孩童無異,一樣需要接觸到藴藏着創作者自我的各類作品,才可以助自己找到內心中隱秘的側面,進而得到真正的自我意識。
當然,對個人而言缺少的啓示,只是問題的開始。資本和數據的推動,讓能夠駕馭“合理”的高手們如魚得水,與此同時,某些閃亮的才華卻會因為先天與“合理”的水火不容,只得被迫潛藏在思緒的深海里。
從每個個體無法得到真正的啓示,到更大的範圍中發生的“文藝危機”,幾乎會是同一時間發生的事情。
“文藝危機”
有一天我對你説
我戀着雲的美與不定
你在甜蜜的節日裏
將兩朵粉色的雲封進禮品盒裏
禮物變成了我的幸福
只是
山脈的峻峭,瀑布的壯麗,滄海的滔天
我卻沒有和你説
不是忘記了
我是從未知曉
從未想過
合理兩字,的確有着褒義的意味。合理常是正確的近義詞。只是,合理的道路總是逼仄而擁擠的,過於合理的事物,必然與有狹縫的自我遙遙相對着。換言之,人們共期的合理,本身就相斥於純粹的自我。這個時代的創作者們,大多就是因為彼此間對合理的默契追逐,讓心中的才華蒙了霧,連自己都分辨不得。
今日創作者們遇到的誘惑,是讓創作的方式處處有跡可循、且作品易於被接受的誘惑。如此誘惑下,無數本質相仿的作品自然應運而生,它們佔據着足夠主流的位置,並在資本帶來的馬太效應中擴大了領地。
故而,今天的我們,比起常提的“經濟危機”,更是處在“文藝危機”的時代中。
被精準運作出來的作品,往往很是完整和扁平,能熟練地貼合我們的表層需求,因為人心的表面也是“扁平”的。但人總是生而不完美、每個人的潛在內心中都有複雜波譜,有各類不規則的形態與斑駁,一如天然奇妙的鐘乳洞。完整而扁平的作品,難以觸到內心的角角落落,自然無法讓我們沉浸其中。
現在很多作品最缺乏的,往往便是令人沉浸的魅力。很多人的“鐘乳洞”中已好久空寂無聲,讓他們慢慢忘卻了沉浸的感受。沉浸是具有強烈自我性的作品才能帶來的。一切的前提都是創作者為內心保留的幼稚與笨拙。就像蔡國強會拜訪農村中籍籍無名的“藝術家”,渴求從那些看似拙劣的作品中,尋到東京、紐約和巴黎已罕有的那份幼稚與笨拙。
其實,很多創作者也是非常想給他人帶來啓示的,因為這是實現人生價值的最佳方式。所以,他們也在不停創造着,也在努力發揮着才能,但“合理”的力量太強大,充滿着深深的魅惑, “合理”之路的指示牌又過於清晰,讓人們忍不住踏入其中,而另一條 被霧氣籠罩的林間小路--名為“自我”的路卻愈加人跡罕至。
以至於,今日所謂的“創新”之作,總有着宿命般的類同性。每個自我,也成了集體中的自我。
當然,這些問題也並非只存在於這個時代。上世紀初,當勃拉克和畢加索一邊扛着立體主義的大旗,一邊互相較量,時而鬥爭、時而攜手時,有一位法國人便看穿了人們追逐的所謂“創新”的庸俗之處,他就是馬塞爾·杜尚。
在世界藝術舞台從巴黎轉向紐約、 藝術潮流從立體主義變為超現實主義的過程中,杜尚在做什麼?十年磨一劍、作出讓世人皆不懂的《大玻璃》;留下反藝術性十足的“現成品”,包括膽大妄為的《泉》;將自己的創作手稿和道具放入旅行箱,完成《旅行箱裏的盒子》.....那時,人們稱杜尚為達達主義的代表人物,杜尚卻不屑於加入這個以反叛性為名的流派。只因他已看透了反叛的本質--那不過是另一種想要揚名立萬的方式罷了。 最終,達達主義者們終日為了震驚世人而絞盡腦汁,當“創新”成為了他們的內心束縛和老實遵循的行為準則,一切自然離笑話不遠了。潮流風起雲湧間,唯有杜尚獨來獨往,做着只貫徹自我意志的作品,從一而終。
杜尚是有悖於時代的創作者,他的很多作品都成了反審美、反規則、反理性的經典之作。可杜尚這樣不滯於物,亦不滯於情的人,世上又能有幾個呢?
況且,就算今日仍有杜尚般的人物,我們恐怕也無緣欣賞到他的作品。甚至他也不知自己的才能何在,因為在這時代下,他大概同樣身處於難以被啓示的生命中。且在千百年間,各種創作的可能早已印在歷史中,再拓一路已難如登天。好比很難想象到下一次手機該如何革新,才能帶給我們初識智能手機時的驚喜。
當然,萬事皆如硬幣,兩種結果總分列兩端。所謂“文藝危機”僅僅是我隨心想出的一詞。它不算什麼悲觀的理論。在這個時代硬幣的另一端,也有着顯而易見的妙處存在着:雖“極致”已漸為稀有,啓示幾乎無處可尋,但在足夠合理的運作下,我們可以輕鬆擁有很多水準中上的好事物,且獲取代價並不巨大,這也是一種偉大吧。
有關Da Vittorio
最後,我想再補充幾句關於餐廳的想法。
一直以來,我都很痴迷於世界上那些規模極小的頂尖餐廳。它們水準拔羣,有着令愛好者欲罷不能的魅力。魅力的主要來源,還是小體量的餐廳中,主廚之“心”可以得到相對盡情的表達。這是依仗團隊配合、雜緒紛擾的大型餐廳很難實現的。就像小規模的藝術工坊,往往也可以產出更加“真實”與“協調”的作品。
文化與生活習慣的特性,讓日本成了小體量餐廳的多產之地。總數多了,精品自然也相對多了起來,這便是這些年我頻繁去日本覓食的原因。
時代如流逝之水,就在幾年間,很多事情也已變迭。在“文藝危機”的環境下,大多行業的創造者,都在鑽研着靠攏之道,企圖以更高效的方式和犧牲部分自我的代價,得到他人的側目,包括最常出現頂尖食肆的日本餐飲界的主廚們。在我看來,和七八年前相比,日本現今一流餐廳的數量和多樣性都有了下降之勢。很多本該長於“演繹”的一流食肆,都在開始滿足於“陳列”菜品而已。
便如方才所説,如此的好處也存在:創造一家優秀餐廳的壁壘變得脆弱起來。食客在失去了撥動心絃之美的同時,也得到了更多普遍而日常的優秀。
文首的場景Da Vittorio Shanghai,便是一家相當典型的、屬於這個“中上等”時代的餐廳。
雖然難以繼承本店的古典雅韻,也沒有與本地在內在層面的果敢融合,但料理技巧、食材、菜單、環境、服務樣樣都算均衡優秀。哪怕放在世界標準上,Da Vittorio Shanghai也達到了不錯的品級。它是用非常成熟合理的生長方式結出的一顆飽滿的果實。
只是,這樣的果實終歸缺少造物主恩賜般的生命魅力,沒有雕琢感分明的天才性,沒有詩情夢意或電光火石的東西。換言之,大家真的都在做“Fine dining”,卻已無心去做“Marvelous dining”了。
好了,我們終歸是處在這樣一個時代吧。就像和夥伴們舉着火把,行走在幽深靜謐的森林間,路經潺潺小溪,看溪水湍急,便小心翼翼地踏石而過,直抵森林的另一側。忽而望見遠方樹木交錯處含着微茫的光。我與同行者均是忐忑,斷然分不清那裏等待我們的,是危險還是快樂。
其實,我們想多了。那裏不是桌上擺滿温暖飯菜的歸宿,也並非讓我們膽寒的野獸之穴。一切想象都不準確,所有預測也未應驗,那只是我們此次“遊覽”的終點而已,和千百個人聲鼎沸的終點毫無區別的終點。
無論如何,我們只得身在這裏,一同充當着這場景的一部分。從明日向今天看來,我們也是這時代的作品之一。
此時呢,索性前行便好了,剔除雜念,朝早已設好的終點前行不變吧。身旁隱約忽閃的,大概是明天的我們偷偷傳遞回來的想念。
文中日本餐廳部分圖片來自
L'Algorithme、瞬、米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