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讀】
作者:黃 強(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講師)
“脱歐文學”這一新興文學類型集中出現在2016年至今的英國文壇,特別是小説領域。其名稱由“英國脱歐”和“文學”兩詞組合而成,由英國學者克里斯蒂安·肖於2018年首先公開提出。
根植於英國曆史文化傳統,受到2016年英國脱歐事件的觸發,“脱歐文學”作品既包括那些直接回應或間接影射英國退出歐盟的文學作品,也包括那些探討英國脱歐後產生的後續社會文化、經濟、種族和世界主義發展問題的小説,其常涉及的文學話題往往與文化、國家身份、情感、共同體構建的討論有關。
《秋》封面 資料圖片
1 “脱歐文學”的根源
2016年6月23日,時任英國首相大衞·卡梅倫領導的保守黨政府組織全民公投,試圖引領英國未來的發展方向。奈何事與願違,公投結果顯示脱歐派(51.89%)以微弱優勢戰勝留歐派(48.11%)。此後不久,卡梅倫宣佈請辭,而英國政府也先後在特雷莎·梅和鮑里斯·約翰遜的引導下着手準備退出歐盟的各項工作,並最終於2020年1月31日夜間11點鐘正式退出歐盟,進入脱歐過渡期,直至2020年年底。這也標誌着英國與歐盟長達大約47年的合作關係告一段落。
英國脱歐這一歷史事件不僅造成了英國政壇的震盪,也“揭示了英國社會中固有的分化問題。”中國學者桂濤曾指出,英國脱歐造成的“不僅是脱歐派與留歐派之間的分裂,還有政府與議會之間、上院與下院之間、不同黨派和階層之間圍繞‘是否脱歐’與‘如何脱歐’議題的分裂,更有‘脱歐’引發始終有獨立訴求的蘇格蘭、北愛爾蘭與威斯敏斯特之間的分裂。”此外,它“還引發了全世界對‘歐洲一體化’與‘全球化’將何去何從”的爭論。
“脱歐文學”的出現具有很深的歷史根源,它不僅與2016年的英國脱歐事件有關,也與英國傳統文化有關。自古以來,英國與其他國家一直保有密切的往來,英國國民也與外來移民羣體有着錯綜複雜的聯繫。一方面,英國的近現代發展離不開跨國貿易,而外國移民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根據英國著名傳記作家彼得·阿克羅伊德所言,本質上,正是移民的浪潮幫助倫敦繁榮起來。另一方面,一些英國國民自古以來對外國移民的到來便頗有微詞。阿克羅伊德所著的《倫敦傳》對此也有詳細的敍述。他寫道,早在1255年,僧侶編年史家馬修·帕里斯就為倫敦充溢着外國人的事實而哀嘆。此後幾個世紀中,英國人對“外來者”的不滿和不安情緒逐漸上升,並不斷為外來移民賦予貶義的刻板印象。1973年,英國加入歐盟的前身歐洲經濟共同體。但是,英國與歐盟的結合實則貌合神離。英國既沒有加入《申根協定》,也沒有使用歐元,始終以自身利益為準,遊離於歐洲一體化進程的邊緣,並始終懷揣歐洲懷疑論,沒能樹立尤爾根·哈貝馬斯所説的歐洲身份、意識、歸屬感和情感。這也最終導致了它與歐盟的分道揚鑣。
《倫敦傳》封面 資料圖片
2 “脱歐文學”的發展軌跡
“脱歐文學”作品並非只出現在英國脱歐公投之後。早在1972年,英國著名女作家達夫妮·杜穆裏埃在《不列顛萬歲》中就曾描寫過英國在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若干年後進行退出公投的景象。1998年,彼得·普雷斯頓的小説《第五十一個州》也虛構了一個類似2016年英國脱歐公投事件的故事。故事中的英國首相遵循亡父遺願,帶領英國退出歐盟,並且加入美國,成為其第五十一個州。除了以上兩位作家,英國女作家扎迪·史密斯也常被評論家提及。她近幾年創作的《西北》《使館樓》和《搖擺時光》記錄了脱歐前英國社會氛圍和種族關係的變化,描繪了英國最終脱歐的語境。另外,艾·路·肯尼迪的《嚴肅的甜蜜》和喬納森·科的《十一號》也出版於英國脱歐公投前夕,揭示了當時英國社會中普遍存在的諸多問題,例如保守黨的財政預算削減等,而正是這些問題直接或間接地導致英國脱歐提案的最終通過。
近四年,英國小説作家紛紛將目光轉向這個新的熱點話題。根據歐洲文學協會創始人羅希·歌德史密斯2017年進行的一項調查,大約97%的英國創意藝術行業從業者支持英國留在歐盟。英國著名作家伊恩·麥克尤恩2017年6月發表的評論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英國作家羣體對待英國脱歐的態度。在脱歐公投通過一年後,麥克尤恩曾寫道,“我不接受這個近乎於神話的、充滿情緒的脱歐決定。不,我不相信。我不接受。”與麥克尤恩一樣,在英國脱歐後的很長一段時期內,英國文學界對於此次事件的回應都偏向消極,認為英國脱歐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全球化進程,為全球範圍內的人文交流帶來阻礙,也導致了一系列社會問題的出現。
近幾年,許多英國小説都生動地刻畫了人與社會之間的微妙關係,特別那些被邊緣化的普通英國民眾和外來移民。其中的經典作品包括巴基斯坦裔英國作家穆赫辛·哈米德的《西行記》、特雷西·馬蒂亞斯的《聚會之夜》、馬克·比林漢姆的《如血般的愛》、山姆·拜爾斯的《背信棄義的阿爾比昂》、瑞秋·徹切的《戰場》、阿曼達·克雷格的《這片土地的謊言》、亞當·索普的《失蹤的費伊》以及琳達·格蘭特的《陌生的城市》等。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非阿莉·史密斯的《秋》莫屬。該書出版於2016年10月,被許多評論家認為是“首部主要的後英國脱歐小説作品”。故事中多個事件的發生時間與現實中真實事件的發生時間一致,使這本書在現實與文學世界之間建立了一座橋樑,將兩者連接在一起。在小説中,阿莉·史密斯先是借鑑了查爾斯·狄更斯在《雙城記》中的開篇方式,暗示兩股相對的觀念以幾乎勢均力敵的方式撕裂了一個國家。這個景象和2016年英國脱歐公投時英國民眾的真實反應極為相似,甚至可以説,阿莉·史密斯的這段描寫就是對當時英國社會民間輿論分歧的真實記錄。從這個角度而言,“脱歐文學”的出現反映出了文學與社會以及文學與歷史間微妙的聯繫。正如阿莉·史密斯的前輩——查爾斯·狄更斯、馬克·吐温、託·斯·艾略特等人一樣,阿莉·史密斯也在她的作品中暗示了文學與現實間的聯繫。
《秋》關注了女主人公伊麗莎白與年邁的移民作曲家丹尼爾·格魯克之間的交流。故事背景設置於英國脱歐後一個月,伊麗莎白在家鄉與格魯克共同目睹了脱歐為原本寧靜的英國村莊帶來的變化,描寫了代表着英國普通民眾的伊麗莎白是如何懊悔自己當初的“無動於衷”,並且哀嘆象徵着舊歐洲價值觀和“快樂”的格魯克行將就木以及出現在英國的“一種全新的疏離感。”更重要的是,《秋》暗示了瀰漫於當下英國社會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不僅關乎英國在未來與歐洲乃至世界之間關係的發展,也與英國老百姓的精神世界息息相關。小説着重刻畫這類不確定的氛圍如何籠罩着英倫半島,對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帶來了一種精神上的壓迫,讓他們感到困頓迷茫和無所適從。
1月31日,英國倫敦,一位脱歐支持者走在街頭。新華社發
3 “脱歐文學”的創作特點
在脱歐發生之後,“脱歐文學”作品主要體現出兩種不同的寫作方式。
首先,大多數“脱歐文學”作品表現了英國社會在脱離歐盟後反烏托邦的一面,暗示了大英帝國在脱離歐盟之後的進一步式微。許多“脱歐文學”作品從不同的角度想象和構建了一個脱歐後的英國社會以及其中的人民生活,特別關注了脱歐後故事主人公的生活環境以及經濟狀況,藉此暗示英國脱離歐盟對於英國社會和英國民眾生活造成的直接影響。通過描繪脱歐後英國的市井百態、民生走向,“脱歐文學”作家們實踐着穆赫辛·哈米德提及的“展望未來”的方針,即雖然我們可以回憶過去的經歷,但是我們也能想象其他人的未來是怎樣的。畢竟,作為一名作家,相比回憶,我們更應該去訴説未來。
其次,“脱歐文學”作品也常常反思探討英國脱歐結果出現的根源。與第一種寫作方式不同,這種寫作方式更關注於過去,不僅談論了脱歐派和留歐派兩個對立的陣營,同時也思考了久存於英國社會中的多種對立,例如,城市與農村、商業中心和老工業基地、當地人與新移民、精英階級和普通老百姓等。此類作品主要包括喬納森·科的《英格蘭中產》、瑞秋·卡斯克的《榮譽》、道格拉斯·波德的《謊言時刻》、邁克爾·帕拉斯克斯的《兔人》、大衞·博伊爾的《路的遺蹟》、現任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的父親斯坦利·約翰遜的《把柄》、梅麗莎·哈里森的《大麥地裏的一切》、莎拉·莫斯的《魅牆》以及伊恩·麥克尤恩的《蟑螂》等。
其中特別需要特別關注的作品是安東尼·卡特萊特的《切割》。這部作品同樣探討了英國走上脱歐之路的根源,但它是為數不多的一部站在脱歐派英國民眾立場來創作的小説。故事發生在英國西米德蘭地區的老工業基地達德利,作品深層次地分析了脱歐派英國民眾的心聲與訴求,特別關注了英國工人階級白人羣體的境遇。通過故事男主人公凱羅·朱克斯,來自倫敦的女電影製片人格蕾絲·特萊維希剋意識到了脱歐派英國民眾觀點的複雜性。對於以朱克斯為代表的英國普通工人羣體而言,英國加入歐盟後到來的大量東歐經濟移民以及產業外包不僅使英國本土的工業產業走向衰落,而且也把他們的生計逼上了絕路。因此,脱歐的選擇對於他們而言並非完全出於對歐盟的厭惡,也不僅僅是擔心自家餐桌上的麪包和牛奶或是自己的住房。更重要的是,通過脱歐,他們感到自己重新獲得了那一份已經失去已久的安全感。這種安全感既是社會治安和工作福利方面的安全感,更是文化層面的安全感。這也是為何在2016年的脱歐公投中,英國多個老工業基地的脱歐選票比率大於60%的原因。同時,故事中兩位主人公的對話也揭示了英國社會一直存在的深層次階級分化和矛盾,特別是精英階級和中下層階級百姓間不可調和的隔閡。
正如英國評論家理查德·凱利所言,“小説作家能夠自由地挖掘人物、衝突、難以言表的情緒和鑑別、困境和矛盾。而英國脱歐顯然為他們提供了這樣的素材。”一方面,英國脱歐為許多作家提供了創作靈感。從另一個角度而言,“脱歐文學”也將英國小説作家們團結在一起,在文學的想象世界中,為英國脱歐後的英國社會和英國人民提供了一塊棲身之地,使他們可以重新思考英國脱歐的發展過程和英國未來。隨着英國脱歐已然塵埃落定,並將在明年結束脱歐過渡期、實質性地脱離歐盟,筆者相信在未來的一段時期之內,關注探討英國脱歐的文學創作還將持續,並且將很有能與全球化等議題相聯繫,形成新的風格,進一步拓寬“脱歐文學”的藝術領域,增強它的美學價值。
《光明日報》( 2020年08月27日 13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