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巴士拉之前，瑞恩（化名）對於社交媒體上網友分享的伊拉克橙色天空是有些疑慮的。但剛走下飛機，迎面吹來的沙塵就讓瑞恩深刻感受到了伊拉克的“熱情”。
“整個天空都是黃橙色的，不像是在地球，倒像是在火星上了。”瑞恩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笑稱，“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
來自中國的瑞恩目前在阿聯酋工作。5月26日，因為工作需要，他從阿聯酋迪拜飛往伊拉克巴士拉。瑞恩本來戴着一層醫用口罩，走出飛機看到外面的天空，立馬加上了一層口罩。
事實上，迪拜近段時間也遭遇了相當罕見的沙塵天氣，整個城市都像是籠罩在大霧裏一樣。但瑞恩沒想到，伊拉克的沙塵會如此嚴重。
5月26日，伊拉克巴士拉國際機場。受訪者供圖
最近一段時間，中東地區正在經歷新一波沙塵暴的侵襲。在伊拉克、敍利亞、伊朗、沙特、科威特、阿聯酋等國，成千上萬人因呼吸問題被送入醫院，航班、海事行動被迫中止，學校、商場暫時關閉……多位專家稱，今年中東地區沙塵暴的強度和頻度幾乎都是史無前例的。
這個春天，幾乎大半個中東都被蒙在沙塵之中。
一週一沙塵暴的伊拉克
5月23日，星期一，伊拉克全國放假。
伊拉克總理穆斯塔法當天下令除醫療和安保服務之外的所有公共機構關閉，呼籲民眾待在家中，以應對“強沙塵暴的到來”。
據法新社報道，當天，伊拉克遭遇了最新一波沙塵暴的襲擊，而這已經是伊拉克自4月中旬以來第9次遭遇沙塵暴侵襲。
23日當天，伊拉克首都巴格達被巨大的塵埃雲籠罩，往常擁堵的道路上空無一人，天空呈現出詭異的亮橙色。受沙塵暴影響，巴格達、埃爾比勒、納賈夫三個城市的國際機場航班暫停起飛降落。
當地時間2022年5月23日，伊拉克巴格達，當地遭遇惡劣沙塵暴。厚厚的塵霾籠罩全城。圖/IC photo
伊拉克衞生部發言人賽義夫·巴德爾稱，此次沙塵暴導致該國超過1000人因為呼吸問題入院。而在此之前的兩次沙塵暴襲擊中，已有超過10000人因呼吸問題被送入醫院，1人因此死亡。
受季風影響，春夏之際遭遇沙塵暴對伊拉克來説並不罕見。但美聯社指出，自今年3月以來，伊拉克幾乎每週都遭遇一次沙塵暴，其強度和頻度都是史無前例的。
“創紀錄的低降雨量加劇了荒漠化，由此加劇了伊拉克沙塵暴的強度。”伊拉克卡迪西亞大學地質考古學家賈法爾·喬瑟裏（Jaafar Jotheri）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表示。
喬瑟裏解釋稱，除了地區內的沙塵暴來源——撒哈拉沙漠和阿拉伯半島沙漠外，伊拉克自2003年起逐漸形成了內部沙塵暴來源。“伊拉克西北部、西部兩個區域連續三年面臨着缺雨的狀況，而農民的開墾仍在繼續，這導致兩個區域的土壤暴露在風中，加劇沙塵暴的嚴重程度”。
據《華盛頓郵報》報道，2020-2021年是伊拉克近40年來第二乾旱的雨季。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數據顯示，該國大部分地區用於作物灌溉和飲用水的地下水儲量接近最低水平。
除此之外，伊拉克中南部地區的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哺育了伊拉克人民，孕育了古巴比倫文明，但如今，由於兩河流域水位下降、河牀乾涸，兩岸農民遺棄了這裏的土地搬遷至城市，導致土壤沙化愈加嚴重，喬瑟裏解釋道。
當地時間2022年5月10日，伊拉克首都巴格達，底格里斯河水位下降，河牀乾涸，沿岸污染嚴重。圖/IC photo
“由於過去十餘年的水資源管理不善和城市化進程，伊拉克幾乎失去了三分之二的綠地。”喬瑟裏稱，這也是伊拉克人民對於沙塵暴加重不滿的一個原因。
伊拉克被列為全球最易受氣候變化和荒漠化影響的五個國家之一。該國環境部一官員此前警告稱，過去20餘年裏，伊拉克平均每年遭遇沙塵天氣的天數從243天增至272天。到 2050 年，伊拉克全年或將有300 天以上蒙在沙塵之中。
伊拉克已經成為中東地區沙塵暴的主要來源之一。阿聯酋哈利法大學大氣科學家黛安娜·弗朗西斯（Diana Francis）對新京報指出，中東地區最新遭遇的沙塵暴源位於伊拉克和敍利亞東部，在西北風的影響下，伊拉克首先遭遇重擊，隨後沙塵一路吹向了阿拉伯半島。
當地時間2022年5月22日，伊拉克納傑夫，當地惡劣沙塵暴持續，街頭能見度低。圖/IC photo
中東的“哈布沙暴”
沙塵暴無國界。除伊拉克之外，中東地區其他國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沙塵暴的影響。
據半島電視台報道，在敍利亞，沙塵暴於5月23日襲擊了和伊拉克相鄰的東部地區，醫療部門已處於警戒中。本月稍早，因為沙塵暴帶來的影響，至少3人死亡、數百人因呼吸問題被送入醫院。
在伊拉克東南部的科威特，當地時間5月23日，因為嚴重的沙塵天氣導致能見度幾乎為零，科威特國際機場中止了所有航班，直至第二天才恢復。
這已是科威特本月第二次採取這一行動。5月16日，由於沙塵暴天氣來襲，科威特國際機場短暫中止了所有進出航班。當天，科威特三個港口的所有海事行動也因為天氣原因中止，學校、政府部門等全部關閉。
當地時間2022年5月23日，科威特，當地遭遇沙塵暴，沙塵漫天，天空變成橘色，觸目驚心。圖/IC photo
在伊拉克西南邊的沙特阿拉伯，該國首都利雅得及周邊地區遭遇強沙塵天氣，利雅得標誌性的王國中心大廈“消失”在沙塵中，道路能見度幾乎為零，政府呼籲民眾減速出行。此前，該國有上千人因呼吸問題入院。
據《華盛頓郵報》報道，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數據顯示，沙特這波沙塵是由伊拉克方向吹來的，沙塵升至3英里以上的高空。
在伊拉克的西邊，伊朗上週也遭遇強沙塵影響。5月17日，伊朗政府宣佈關閉政府辦公室和學校，理由是沙塵暴來襲導致出現“不健康”的天氣條件。受天氣影響，多個機場航班延遲。
據報道，伊朗首都德黑蘭當天的PM2.5指數達到了163微克/立方米，是世衞組織建議的安全標準（25微克/立方米）的六倍有餘。
《華盛頓郵報》報道指出，中東地區乾旱少雨，擁有廣闊的沙漠，因此沙塵暴並不罕見。在阿拉伯語中，沙塵暴通常被稱為“哈布沙暴”（haboobs）。
從春季末期至夏季，來自西北地區的夏馬風（Shamal）吹起了兩河流域底盆的沙土，並將其吹向波斯灣和阿拉伯半島，形成覆蓋中東多國的沙塵暴。
阿聯酋阿布扎比沙漠。圖/IC photo
然而，今年中東地區沙塵暴的頻度和強度引發廣泛憂慮。多位專家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指出，中東地區沙塵暴愈發嚴重，和該地區固有的問題如過度放牧、砍伐森林、濫用河水等密切相關。
“沙塵暴的產生有幾個主要條件：大風、鬆散易侵蝕的土壤、缺少植被。”西班牙巴塞羅那超級計算中心沙塵暴研究專家卡洛斯·佩雷斯·加西亞-潘多（Carlos Perez Garcia-Pando）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稱，近些年來尤其是今年，影響伊拉克和中東其他國家的沙塵暴頻率有所增加，可能是年代際氣候變異和全球變暖等因素綜合影響的結果。
加西亞-潘多指出，過去這些年來，中東多國土地和水資源管理不善，農業活動和引水灌溉等不當行為導致沙塵暴加劇。與此同時，由於長期乾旱，新月沃地（Fertile Crescent，指的是橫跨中東地區兩河流域和北非尼羅河流域地區的新月形肥沃土地）植被覆蓋減少。再加上研究顯示，受到拉尼娜（La Niña）影響，今年影響該地區風暴活動的夏馬風在春季早些時候就開始了，由此導致今年的沙塵暴尤為頻繁。
自去年開始，拉尼娜一直影響着全球氣候。美國查普曼大學環境科學專家拉梅什·辛格（Ramesh Singh）對新京報解釋稱，當拉尼娜現象持續時，冬天會變得非常乾燥，而這也會影響沙塵季節，加劇沙塵暴的影響。
當地時間2022年5月1日，伊拉克塞馬沃，氣候變化引起乾旱，航拍薩瓦湖留下的小小池塘。圖/IC photo
據伊朗ILNA新聞機構報道，伊朗一家水利工程師協會負責人阿里瑞扎·夏裏耶4月份稱，伊朗或將遭遇前所未見的沙塵暴侵襲，強沙塵暴有可能成為“年度春季現象”。
氣候變化加劇災難
“近些年來，影響中東地區的沙塵暴的強度和頻率都有明顯增加，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氣候變化。”辛格對新京報表示，氣候變化導致氣温、降雨量、風速、土壤濕度等的長期變化，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今年的沙塵暴。
中東是全球面對氣候變化最脆弱的地區之一。聯合國此前已多次指出，氣候變化對該地區的供水和糧食生產系統將造成毀滅性的衝擊。據估計，海灣國家未來50年內將面臨淡水資源枯竭的問題。
此外，研究顯示，中東地區的升温速度大約是全球平均水平的2倍。在伊拉克，其升温速度是全球平均水平的2-7倍。專家稱，氣温升高、水資源減少，本就擁有大面積沙漠區的中東地區必然會迎來更多的沙塵暴。
當地時間2022年5月10日，伊拉克首都巴格達，底格里斯河水位下降河牀乾涸，沿岸污染嚴重。圖/IC photo
弗朗西斯對新京報表示，除了中東地區水資源管理不善導致旱地擴張，全球和區域氣温上升導致荒漠化加劇外，極地地區的變化也在影響着阿拉伯半島和海灣地區的沙塵暴。
她指出，由於北極地區氣温升高，中緯度和高緯度之間的温度梯度縮小，這使得天氣系統的移動更加緩慢。“若沒有氣候變化的影響，極地和中緯度地區温差很大，那麼天氣系統會隨着極地急流快速移動。反之，温度梯度縮小，導致風暴的對流會持續更長的時間”。
據《華盛頓郵報》報道，伊拉克人類發展大學講師薩拉姆·阿卜杜爾拉曼稱，今年春天伊拉克經歷的沙塵暴不僅比以往更多，每一次沙塵暴持續的時間也更長了。“以往沙塵暴一般持續1天，如今都是2-3天”。
正在伊拉克巴士拉的瑞恩也有同樣的感受。伊拉克最新一波沙塵暴發生在5月23日，但他5月26日抵達巴士拉時，天空仍然是黃橙色的。
“最近的沙塵暴在伊拉克其實也十分罕見，很多在伊華人都很震撼，朋友圈連續被刷屏。”瑞恩對新京報稱，“沙塵天氣已經持續很久了，大家都待在家中。但即使是關上門窗，室內也會很快積起很厚的灰塵。車子停放在外面，一頓飯的工夫就會積上一層灰”。
瑞恩還注意到一個明顯的變化。此前，不管是阿聯酋還是伊拉克，隨着新冠疫情好轉，很多人都逐漸摘下來口罩，然而隨着沙塵天氣來襲，大家又紛紛戴上了口罩。“但即使如此，身體還是會很不適，即使坐在車中也會感覺很嗆，想要咳嗽。”
當地時間2022年5月22日，伊拉克納傑夫，受惡劣沙塵暴影響，當地醫院收容多名呼吸系統疾病患者。圖/IC photo
辛格將沙塵暴稱為“慢性毒藥”。他表示，沙塵暴不僅對社會經濟生活造成影響，同時也嚴重影響人們的身體健康，還會傳播一系列污染物。此外他指出，雖然目前中東地區受沙塵暴影響最嚴重，但必須意識到一點，沙塵暴是一個全球性的現象。“氣候變化、綠植減少、沙漠下沉，沙塵暴帶來的影響會越來越大”。
英國牛津大學地理學專家尼古拉斯·米德爾頓則關注沙塵暴帶來的長期影響。他對新京報表示，從長遠來看，強沙塵暴將引發土壤侵蝕、土壤質量下降，從而破壞農業可持續性發展。
而從直接經濟損失來看，世界銀行此前指出，沙塵暴導致中東和北非地區每年損失130億美元。CNN稱，中東擁有三大戰略水道和全球近一半的石油儲量，對全球貿易和能源供應至關重要，沙塵暴也將對全球貿易產生影響。
多位專家警告稱，若是不採取及時有效的行動，隨着氣候危機持續，未來中東地區乃至全球地區的極端天氣事件都將增加。
迫切需要採取行動
20世紀30年代，美國中西部和南部大平原經歷了一系列強沙塵暴侵襲，被稱為“黑色風暴事件”（Black Bowl）。這一時期也被稱為“骯髒的30年代”。
這場持續近十年的沙塵暴給美國造成重擊，嚴重的乾旱、巨大的風沙導致作物歉收、田地龜裂，大約250萬人被迫逃離受災最嚴重的幾個州——這是美國曆史上最大規模的遷移潮之一。
據《華盛頓郵報》報道，為減輕沙塵暴帶來的影響，美國聯邦政府當時種植了大約2.2億棵樹，以阻擋塵土持續吹往大平原地區。
當地時間2016年6月15日，美國加州，加州西南部死亡谷地區的沙塵暴。圖/IC photo
“我們不能控制降雨量，我們能做的是，種更多的樹。”辛格稱。植樹種林被認為是減輕沙塵暴影響的一個代表性解決方案，它能減少土地侵蝕，保持土壤中的水分，同時吸收二氧化碳，減輕污染。
事實上，這也是許多中東國家正在做的事情。
據報道，沙特計劃在未來幾十年內種植100億棵樹，以減少碳足跡和避免土地資源退化。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2021年3月公佈了一項“綠色中東倡議”，旨在與其他阿拉伯國家合作，在該地區另外種植400億棵樹。
伊朗在過去三年內投入4.8億美元資金，通過植樹、穩定土壤、建造防風林等措施來緩解沙塵暴對該國的影響。
伊拉克過去十餘年一直在嘗試通過植樹緩解沙塵暴。據報道，伊拉克近些年一直在卡爾巴拉市周圍種植桉樹、橄欖樹和棗椰樹，以保護這個作為什葉派聖城之一的城市。但據法新社報道，資金短缺等問題導致其成效並不明顯。
當地時間2022年5月12日，伊拉克卡爾巴拉，工作人員在聖城卡爾巴拉綠化帶旁照看樹木，以防止荒漠化和沙塵暴惡化。圖/IC photo
今年4月，伊拉克政府宣佈將恢復西部沙漠中的十個綠洲，以應對愈加頻繁的沙塵暴。5月10日，伊內閣讓財政部撥款200萬美元，用於推動穩定沙丘項目的實施。據報道，伊政府還在投資沙塵暴預警和監測系統的建設。
喬瑟裏對新京報稱，“面對沙塵暴，我們並沒有快速的、理想的解決方案，但各國政府可以採取行動來弱化沙塵暴帶來的影響”。
他指出，對於伊拉克而言，首先要加大對水資源管理的投資，通過專業的方法管理地表水和地下水；其次，要減少過度耕作，保持土地完整，並種植更多的樹木。除此之外，應加大對醫療體系的投資，讓呼吸困難的人可以及時獲得治療。
加西亞-潘多則指出，短期來看，需要加強對沙塵暴的預警監測，這樣才能夠更好地進行防範、減輕沙塵暴對民眾的影響。而從長期來看，中東地區需要改善土地和水資源管理，重新植樹造林，防治荒漠化。
世界氣象組織5月28日發佈的《2021年全球氣候狀況報告》顯示，2021年全球温室氣體濃度、海平面上升、海洋熱量和海洋酸化這四項氣候變化關鍵指標都創下新紀錄，而熱浪、洪水、乾旱、颶風等極端天氣事件都在加劇。這意味着人類活動正在造成全球範圍內陸地、海洋和大氣變化，對生態系統造成持久有害的影響。
喬瑟裏認為，伊拉克需要與國際社會共同合作以應對氣候變化帶來的影響。“否則，沙塵暴等極端天氣將加劇，而這又將加劇貧困、引發更多疾病、造成更多非法移民。”
中東研究所氣候和水資源項目負責人穆罕默德·馬哈默德也對CNN表示，中東地區面臨着春夏沙塵暴成為常態的風險。“長遠來看，如果沙塵暴持續以這樣的強度和頻度出現的話，將產生嚴重的公共衞生問題和巨大的經濟損失”。
在沙塵暴最為嚴重的伊拉克，該國氣象部門28日警告稱，過去兩個月來的第10次沙塵暴本週即將來襲。
記者 | 謝蓮
編輯 | 張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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